她自知女子之音容极易被识穿,也不敢多言,便草草说道:“承蒙青眼,敢不承命?”
多亏顾谯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涉事尚浅,于男女之别也懵懵懂懂,何况谁又能想到一个女子敢于诈冒他人偷来太学重地?因此并未察觉,听郭霁应承了,便十分欢喜,二人便结伴进了大门。
其时渭北学宫朝雾渐散,朦胧乍退,因为这太学诸生皆是由各地选拔之奇秀才俊,人人自负,以天下为己任,大多并不偷懒。其中一些好学务实的,不待助教前来督促,早于校舍旁、讲堂内或幽静花树下、或湛清深池畔,散散落落地端坐伫立,或诵书,或谈论文义。更有那自负才华过人、见识超拔的,于路旁高处高谈阔论,论说国之大事、生命立命、化育传承、褒贬臧否古今人物……
这些太学生要么由太常选补,要么由郡国推荐,再则六百石以上官员家的子弟可入学,若非出身富贵,就是学问人品超迈,自然一个个激扬慷慨、指点江山的,谁也不肯自承不如人,因此论辩起来,个个卖力。
二人站在人群之外听了会论辩,那顾谯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言辞倜傥固然引人注目,然到底没几个在学问上下苦功夫的,论真才实学,算不得什么,比九郎差远了。”
郭霁不由心虚,她与郭令颐情属姊弟,却并不知郭令颐到底学问如何。
郭氏家族出身北地郡,虽家中大宗及妻子儿女多在京中,然仍有家中妇孺及不少支庶尚在故乡。
然十年前北地郡叛乱,家族因而蒙难,族中男女老幼,大多不幸。而郭象兄弟之母因年老而幸免于难,历经大难,老来凄凉。郭象意欲接来京中奉养,奈何老母不肯。郭象兄弟然身列朝廷不得自由,遂将郭令颐送回家乡,由幸存的祖母亲自抚养,以慰祖母劫后余生之悲酸。直至两年前祖母去世后,分隔多年的郭令颐才还京。然因服丧,直到服除后才奏请少子入太学。又觉渭北学宫校舍宽敞,故令其入学宫受教。
然郭令颐虽是个乐学的,却也并非苦寒子弟,并不愿在校舍中住宿,而郭氏在渭北亦有房舍,他便背着父亲悄悄入住。
郭霁虽与郭令颐同处两年有余,然在一处不过是背着家中长辈胡行乱为,并不涉及学问,因此她并不知自己这个弟弟虽疏于在太学读书,但却已被太学博士评为“大器可期”。
因此见顾谯来赞誉,她也不敢乱说,只虚虚地说了句:“顾君谬赞,实难禁受。”
顾谯有些忧心地看着她,叹了一声,道:“今日乃是王公来给我等‘大都授’,仆闻郭君之声喑哑低沉,似若伤风之状,恐怕身体不预,只怕难以骋才纵志了。”
郭霁听了,倒是一愣,她刻意压低的声音竟有如此功效,随即心中大乐,忙不迭地点头,道:“确是如此,只恐症状加重,一会只怕说不成话。”
顾谯无限惋惜地点头,又道:“王公在当今天下读书人心中名望最著,人称‘海内人望’。王公最是惜才,君若能在他面前得一二赞誉,便可声蜚天下,再加上君之家族声望,待过几年,必可得得授郎官之职,将来加冠后,必可得以大用。”
郭霁这才明白他口中的王公乃是当朝司徒王昶。
这王昶出身晋阳王氏,王氏一族曾为天下大族,谁知几十年前因为参与夺嫡之争,被抄家灭族,大宗几被连根拔起,只剩下几房旁支尚存,然也不再得以重用,在晋阳摇摇欲坠地撑着,却再也没了昔日的兴旺。
直到这王昶年少勤恳好学,不辞辛劳广求名师、结交英才,兼以仁孝名闻乡里,为时人所重,终被朝廷特地征召入朝,从郎官做起,熬了三朝,渐渐成了朝中一等名臣,终于做了司徒、太子傅。
郭霁也曾听人说起,天子之所以不避他当时已经是位高尊崇的三公,执意命他做太子傅,也是因为当年立太子时有些艰难,想借他的名望,在士人那里赢得支持。
这王昶,不但博学广闻,在士人眼中威望极高,甚至有些士人将其看得有如神明,谓其至公至明,堪比周公。
这王昶是否堪比周公郭霁不大清楚,却知道他极得人心。甚至有一次太子犯错,天子震怒,牵连于时为太子傅的王昶,将其降为太仆。谁想朝中人人声援,甚至连太学生也联名上书,天子见人心如此,也不过数月就复其司徒之职。
而晋阳王氏经过当年打击,除了王昶也没出什么俊秀子弟,几乎没有在朝中为官的,却也借着他的名位,在晋阳重归大族之列,把持晋阳地方之政,十分兴旺。
如今听顾谯这样说,她便一笑,道:“如今你我年少,功名倒是不急于一时。”
郭霁不过是随便找个借口,谁想顾谯听了大为钦服,赞道:“到底是郭九郎啊,竟真沉得住气,不被功名利禄迷了眼,不似我等急功近利。在这太学之中,不知有多少人老死生员,头发白了也不得肄业。你我这等年纪,果然该多沉下心来多读几年书,历练几年才是。怪道我姊姊说,你们这些小辈子弟中,就郭九郎将来是个可堪大用的,你们别看名声在外,每一个比得上他的。”
郭霁听了不禁大为惊奇,他姊姊是谁,竟也私下里臧否人物,听顾谯的语气,对他姊姊是极信服的,于是道:“令姊是?”
顾谯这才想起他和这郭九郎不熟,笑道:“我和你一见如故,虽是第一次说话,却把你当相熟的人了,忘了你不知我的情况。我是凤翔令顾华……”
一语未了,忽一辆华丽的马车飞驰而来,在豪奴的驱赶下咕噜噜碾压在学宫宽阔的道路上,不由惊起一阵侧目,飞扬的尘土也扑了顾、郭二人一脸灰。
什么人?好大的排场!
顾谯用手一抹脸,一改温文尔雅的语气,满是不屑道:“定是那个六郡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