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的行院一处偏殿的卧室里,白猎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慢慢醒过来。他撑着胳膊想让自己坐起来,却发现头痛欲裂,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他的长发散在脸颊两侧,冷峻的脸部线条又因为疼痛而扭曲起来。一双深邃的眸子在高耸的鼻梁和眉骨下方紧紧闭着,缓了好一会儿劲,才慢慢睁开。
白猎看着坐在屋子离自己不远处的黄公公,一声冷笑。
父亲到底是反了。而这群人想拿自己这条贱命去逼迫父亲投降。
哼!白猎在心底轻哼一声,看看四周,找不到一件尖锐的物件,抬腿一蹬,直直往殿中的石柱上撞过去。
黄公公手下的武士们也不是吃素的,便有一人如飞影一般急速闪过,堪堪挡在石柱前面,生生受了白猎一记铁头功。
白猎弹坐在地上,又一口猛咬在自己的舌头上,一股鲜血从他的嘴里几乎是喷射出来。
黄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赶忙冲上来,一边点穴止血一边用怀里的白帕死死塞满白猎的嘴巴。白猎索性紧紧闭起眼睛,转过头去不看黄公公,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不会配合的架势。
屋里半晌无声。
白猎只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及其荒唐和讽刺。贵为梅林山庄现任庄主的唯一继承人,却像是活在阴暗臭沟渠里的一条蠕动爬行的蛆。这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早就一天都不想过了。之前,自己活着还有点价值,那就是向大皇子表明父亲并未有谋反之心。如今,父亲已经反了,事情也败露了,自己活着反而成了父亲的掣肘,倒不如让他放心大胆地跟独孤皇室死犟到底去吧!白猎仿佛站在自己生命的尽头,过去的一切如走马灯似地在他的眼帘里一幕一幕地出现。自己人生底色的分水岭,大概就是在那个和傅溶月最后见面的山坡上了。在那之前,不管是富足小康的小门小户,还是蒸蒸日上的门庭若市,白猎都过着蓝天白云绿地鲜花踏马游猎的小公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母亲离世的时候,他还小。哥哥白博又早早地即当妈又当爹,尽自己的可能给他最全最温柔的陪伴。他被白博带着去学堂,带着去练武,就连傅溶月,也是白博带他去打马球的时候认识的朋友家的妹妹。
白博的离世,开启了他世界的崩塌。好像他站在中间一动不动,但是周围的一切,绿水,白云,树林,欢呼的人群,朋友的摩肩接踵,突然之间都定格住了,然后,咔喳咔喳,碎出了成千上百条裂缝。那个春日的下午,傅溶月一身粉色长裙,在山坡上渐渐走远的背影,带走了他世界里所有的色彩。在她身后,以他为中心,一种无法分解的黑色蔓延开来,掩盖了所有的东西。一切都是黑色的了,包括裂缝,而他自己,则缓缓地堕入了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这么多年,逍遥丸,白博遗孀,吴家女,替父亲出席的那些灯火辉煌觥筹交错的宴会,聚光灯下的微笑和拱手,这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黑色深渊里一个个灰白的影子,在他的世界里飘来飘去,告诉他,他还活着,还有知觉,还能看见,还能思考,所以还能痛苦。
就在那个躺在深渊底部的白猎也缓缓闭上了自己的眼睛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一阵呜咽呜咽的哭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黄公公身边的侍卫压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女孩泪如雨下,哭到不能自已地弓着腰。黄公公示意侍卫松手,傅溶月一下子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了一下白猎,又松开抱着他的胳膊,捧着他的脸,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打量着他,眼里全是疼惜。
“溶月!“白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了两秒,一把推开傅溶月,捂着脑袋使劲地摇晃:“你们又对我施了什么妖法?这一定是我的幻觉!让我死,让我死不行嘛!”
眼看白猎又生出死志,傅溶月急了,她张开双臂,好像对着山坡吹来的风一样,仰面冲着白猎微笑,然后挥着手臂在偏殿中缓缓地跑了起来,嘴里还轻轻哼着曲子。就像十几年前他们两小无猜约在春日的郊外打法时光的样子。白猎含着野草,坐在山坡上,看着傅溶月在一边迎着风跑,一边跟他讲着自己对于鸾鸟的那些奇思妙想。傅溶月跑了几步,突然也跑不下去了,一边慢下脚步,一边泪水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当初的日子永远都回不去了,此时的他们,是这腐朽皇权监狱中的两个囚犯,自己还在这里出丑,给主子们跳舞找乐子看呢。这泪水也不单单是觉得自己时隔十几年还要摆小女生情态实在矫情,而是万万没想到白猎这些年,过得这样苦。早知道他真的能抗住一直未娶,还为了救一个和自己长相相似的女孩受那么多折磨,是不是当初就不该狠心离开,应该一起跟白猎劝说白乔?哪怕跟白猎私奔,是不是也比今天的结局更好呢?
“溶月!是你!“白猎欣喜若狂,这一刻,他也来不及想傅溶月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顿觉自己早已死去多年的尸身,突然开始了第一次心跳。他想要冲上去抱住傅溶月,却突然被黄公公的侍卫们拦下。两个侍卫夹着傅溶月,拖着她出了偏殿。傅溶月呜呜嗷嗷地一直扭着头努力朝着白猎的方向,直到她呜呜嗷嗷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白猎转过头冲着黄公公吼道。
黄公公见白猎果然不再寻死觅活,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然成功。
他看着白猎,缓缓开口:“我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手上也有我想要的东西,我们,何不谈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