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抛弃了……
他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不敢承认,他甚至懦弱到,怀疑师父口中之言真假与否,母亲真的还活着么?或许她是有别的难言之隐呢?或许,他不是被抛弃的?
但无论他怎么逃避,都无法完全否认自己被欺骗的事实。
十二年的努力全然白费,他从刚刚逃离出来的光明之中退回童年的阴影之中,而这阴影比从前十二年的加起来还要阴郁、沉重。
所以,他讨厌别人骗他。
但如今的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一切,他的逃避无法再给他带来心理的慰藉,他无处可逃。
眼中的女人,究竟是他的娘,还是秦府的夫人,他竟恍惚地无法分清。而他分不清的从来不是本质,而是身份。
师父说的是对的,母亲当年真的没有死。她否认了自己曾经一切可笑的顾虑,她哪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哪里不是抛弃了他?
她丢开了他,丢开了父亲,丢开了裴家,她换掉了名字,改掉了背景,隐身在世间,给所有人织了个弥天大谎,所有人都以为她随着裴家死了。她重新嫁了人,摇身一变,成了秦大将军的续弦夫人,风风光光地过着这十二年的日子。她为秦大将军诞下了秦二公子,甚至取了与他一样的“澈”字。
想来,他似乎一开始就对秦澈这个名字敏感。
并且,他能从秦澈身上看到母亲,乃至自己的影子。
这不禁让朗月产生了自轻自贱的念头,他十二年的执着不过都是自作多情罢了,在母亲眼里,他其实只是个复制品,廉价品。
这是何等的羞辱,也让朗月失控地忘却了规矩,只顾着冲到若画的面前,哑着声音,再喊她一声“母亲”。
这是苦涩、带着质问的口吻。
若画终于睁开了目光,她死水一般的眸光被月光照亮后,倒映着朗月的面容。
但她的神色与方才并无任何区别,冷漠地像个死人。
她嘴角忽然抽动起来,好像猛然想起了什么,她无力垂落的臂膀腾地抬起,狠狠地推开了站在她眼前的朗月,发了疯似的喊道:“你是谁?!你又骗我?!你又骗我!”
她哭起来,喊声更是撕心裂肺:“你不是我的澈儿!你不是!你不是!不是说好了,晚上也能让我见到我的澈儿么?!你不是我的澈儿!又骗我!!!”
她的触碰清醒地告诉了朗月,这也不可能是自己的幻觉。
朗月湿润的眸子蓄满了泪水,他以为眼前的女人至少会认出他来,至少会跟他说一句假惺惺的道歉或安慰,至少也会……给他一个尽管不能服众的解释。
若画口中那一句句“你不是”是扎进他心间的一只只刀片,她说的“晚上也能让我见到我的澈儿”中的“也”字多么伤人,它证明了,她想见的人从来不是他,而是那每日给她请安,每日给她照顾和安抚的秦澈。
他是她的澈儿。
而他不是。
他在意识到自己可笑地不可理喻后,质问着自己,为什么明明选择了放弃挣扎,为什么自己明明知道了逃避无法再有用,他还要这么自以为是的认为,母亲在自己面前,还有留那么一分一毫的情面给他?
他凭什么这么自以为是?
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自己?
不要执着了,朗月。
他忽地仰了仰头,撇开目光后,嘴角无力地自嘲一笑,晶莹的泪水滑过他微红的鼻间,夜间穿梭在屋子中的凉风为虎作伥,给他本就冷瑟单薄的心裹上了飕飕的凉意。
“原来……我在您的眼里,是这么的一文不值。”
“原来这些年来,我的执着、挣扎和伤痛都不过是个笑话,您要是知道了,应该也会笑吧?”
他的泪水止不住的地往下流淌,他隔着不过半尺的距离看着若画,却感觉明明这近在眼前的活生生的人,竟比他十二年来一直至少存在在自己幻想中的那虚幻不定的身影,还要遥不可及。
他的呼吸急促,声音虚弱,明明流着泪,嘴角却依旧挂着笑,他戳着自己的心口,嗤笑一声:“因为,我都觉得自己可笑。”
卑微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上气,但他的骄傲和师父对他的教诲不让他哭,他隐忍,忍泪忍痛,可他忍不住,但依旧要忍,所以疼痛是双倍的。
他猛地转过身,抬手撮了一把泪,朝门外跨过去。
他跨步的幅度很大,牵动了腰间所挂之玉,它上面的流苏玉串与昭玉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它被甩出他的下摆,在月色的照拂下,散发出更为夺目的光泽。
这抹光泽似带着某种不可抵抗的魔力,只一眼,就让若画混乱的思想世界全然颠倒,她忙不迭地扑上去,双手死死地扯着朗月的后背的衣角,身体本就瘦弱的她在此时不认命般地死犟着,哪怕身子歪倒,她也不肯松下手上的气力。
她目光空洞地盯着朗月的背影,不再大喊大叫,她双目流着滔滔不绝地泪,口中神神叨叨地念着:“别走……别走……你就是我的澈儿!你是……我的澈儿,别走……别走……”
“娘错了……娘刚刚错了……求求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