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惶惶数十载,不敢懈怠,近年竟常梦吾兄,兄问吾山河可安,吾答曰安。
兄笑,复又问尔可安,吾答曰不知。
兄遂离,不得留。
及醒时,无人言说,唯提笔述之。
——
裴怜尘缓缓地抬起目光,再次看向了棺中那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到头来,连个能说说往事的人,也没有么?
竟然想要同自己说。
“你后悔吗?杀了自己的亲哥哥。”裴怜尘问。
没有人回答他。
“他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你好的人。”裴怜尘又说。
墓室里静悄悄的。
裴怜尘忽然摇摇晃晃地扶了下棺材边缘,有些站立不稳。
“师父!”云无囿想要扶住他。
裴怜尘却摇了摇头:“是我害的。”
云无囿一怔。
“是我害的······”裴怜尘抵着棺材,无力地跪了下去,“······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他们不会生出嫌隙,不会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或许兄友弟恭,也或许君臣相得,不会至此······不会至此!”
云无囿跟着跪在了他身边,扳过他的肩膀,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说:“师父,你怎么会这样想?”
“这就是事实。”裴怜尘眼中落下泪来,“我少年时不懂事,害得他们兄弟阋墙——”
“你少时不懂事,他们少时也不懂事,那后来呢?”云无囿晃了晃他的肩,“人不可能永远不懂事,若真的是你从中作梗害了他们,他们难道分不清好坏么?是寻常人家也就罢了,他们两个是什么出身?从小夫子教的是什么?怎么可能分不清?他们不一同先来对付你,反倒自相残杀什么?”
云无囿夺过了裴怜尘手中的信笺,飞快地扫了一眼,又说:“他不是也说了,年岁渐长才知道,身在其中,既有所求,不争不得,他清楚得很!”
裴怜尘呆呆地看着云无囿,一时说不出话来。
“师父,他们真正要抢的东西,才是害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云无囿把手中的剑往前递了递,又说,“师父,你被卷进来蹉跎了这么多年,一时修为尽毁、举目无亲,一时又流落江湖、尝尽孤苦,就算是少年时候不懂事欠下的,也早一样样地偿清了!你已死过一次,不要再如此自苦好吗?”
墓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裴怜尘当然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当那个真正的原因,可他总忍不住去想,若是那时候,自己和赵承一样,待赵暄好一些、再好一些,将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爱护,是不是赵暄后来就不会那样偏激而绝情呢?
只是这个答案他无从验证。
云无囿把剑塞给了裴怜尘,强行拉着裴怜尘站起来,说:“我们将棺盖合上吧,师父,故人已去,都该告辞了。”
是啊,都该告辞了。
裴怜尘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师父。”云无囿忽然又说,“我想,他们少年时候的手足之情应当是真的,后来······虽不至于恨,但大概也是真的想取对方的性命。”
裴怜尘看向云无囿,有些不太明白他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云无囿认真地问:“你想回去吗?回到他们还不曾反目的时候,说不定能改变什么。我会尽全力帮你。”
裴怜尘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你说得对,该告辞了。”
无休无止地走回头路没有意义。
若是回到过去真的能改变什么,那自己······裴怜尘想起了当初游历江湖时,身边神出鬼没的“云仙师”,若是真的能改变过去的命运,云仙师又怎么会让自己死在恶渊下呢?
过去的那些恩怨和对错,早已无从辩清,唯有往前走才有意义。
裴怜尘带着尘封多年的问道剑,和云无囿一同走出了墓室。
回头看时,才发现。
壁画上,离年轻的帝王最近的桌子,坐着一位与他容貌相似的青年人。
究竟谁是帝王,谁是座下宾客,竟然叫人有些分不清。
裴怜尘又仔细瞧了瞧其他的宾客,有一位老将军,还有一位身着凤冠华服的少女。
或许并非是羞辱,裴怜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这大概是陵墓中静静沉睡的人,最后能拥有的一场梦。
可是······
裴怜尘忽然哀嚎一声捂住了脸。
“怎么了?”云无囿忙问。
“丢脸丢到家了!”裴怜尘呜呜地说,“我才发现,这里坐着我爷爷他们!”
哦嚯,云无囿在心里小小地惊叹了一声,那······自己先前在师父的亲人面前,表现得应当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