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自己不懂事,果却都报偿在了赵承身上。
“再长大些。”赵暄自顾自地说,“我才晓得,原来他生来就拥有的一切,是我一辈子想都不能想的。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有一个好的母后?他就可以永远淡然随和、仁善敦厚,什么都不必抢,因为这天下注定都是他的,我可太讨厌他那假惺惺的样子了!”
“他不是假惺惺,他的仁善是出自于他的本心。”裴怜尘终于出言反驳道,“你并不配这样说他。”
赵暄干巴巴地笑了两声,“他原本有很多次机会弄死我,可惜,他都没有把握住。”
“你现在同我说这些。”裴怜尘倦倦地看着他,“又是什么意思呢?”
赵暄的食指闲闲地敲着酒杯,过了片刻,才说:“我抢到了他所有的东西,但总觉得不痛快,思前想后,还差一个——”
裴怜尘微微蹙眉,不太明白赵暄在卖什么关子。
赵暄冲他扬扬下巴:“你。”
“你简直是——!”裴怜尘一顿,“我并不是什么属于他的东西。”
“是吗?”赵暄玩味地看着他,“或许现在不属于他了,但从前······”赵暄抬手戳了戳裴怜尘的心口:“明明就在皇兄那里。”
“你看皇兄多幸运,我总是很艳羡他,这天底下的好东西,不管他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是他的。而我只能退而求其次。”赵暄笑眯眯地看着裴怜尘,忽然问:“你来的那个地方,裴岚还活着吗?”
裴怜尘一怔,随即心中蔓延开一阵恶寒。
裴岚,裴岚如今还是他的皇后!自己可怜的小妹妹还孤零零地被困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裴岚将来还要与她的心上人一同离开玉京,去走遍大夏的山山水水,然后在莲堤停下脚步,盖起属于她自己的院子。
“若是她能安然终老······”赵暄笑了笑,忽而抬手捏住裴怜尘的下巴,让他靠近了些:“没准儿,你这已是废人一个的哥哥,也起了点儿作用呢?”
裴怜尘攥着手,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才能忍着不往赵暄的脸上一拳打过去。
“哎——”赵暄不知为何悠悠叹了一口气,“不够好看。”说罢用手指蘸了蘸杯中的葡萄酒,往裴怜尘的唇上抹了一下,让那苍白的唇沾了点亮晶晶的薄红水色,道,“这样还算有几分颜色。说实话,我不太懂男人有什么美妙的地方,你得努努力。”
这个无聊的疯子。
裴怜尘心里生出几分苍凉,多可笑又多可怜的人,竟然以为自己的心是什么稀奇的好东西。
他想要谁真心待他,可偏偏从来最真心待他的那个人,他以为是假惺惺。
“小时候我不懂事,最忍不了他将心思分到别人身上,不想看见他待别人好。何况你与他血脉相连,无论如何,都比我更亲近,我嫉妒得厉害。”裴怜尘凄怆地笑,“你要报当年那些仇怨,我无话可说。从前我目中无人,如今是我自作自受。”裴怜尘还算平稳地说,“但你何必搭上自己。”
赵暄静静地看着他。
裴怜尘真诚地建议道:“不如将我打入天牢,酷刑加身,解你心头之恨。”
“你竟是这样想的?”赵暄有些好奇。
“是。”裴怜尘果断地说。
赵暄似乎认真的考量了一番,恶劣地笑起来:“那样多没意思。我好不容易抢来的东西,总得试试好不好。”
裴怜尘沉默了一会儿,说:“这里没有剑。”
赵暄四下里看了看,起身从花瓶中抽出了一枝花,朝裴怜尘递过去:“用它。”
裴怜尘强忍着心中的屈辱,慢慢抬起了手。
有某一个瞬间,他真的很想拼尽力气试试,能不能将那花枝掼入赵暄的咽喉。
裴怜尘忽而想起了那一年,在落日川,雪山脚下、开满鲜花的草原上,有人也朝自己递了一枝花,要自己以花为剑,指点他的剑法。
裴怜尘忽而很庆幸,庆幸自己先接过的,是雪山下程小满递来的花。
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心无芥蒂,只是简单地、开心地,将那支花接过来。
裴怜尘握着花枝,心绪和脚步一样轻飘而乏力。
他恨赵暄不顾手足之情,毫不犹豫地杀了赵承,耗尽性命恨了他几十年。
而今才知道,自己亦是可恨之人。
裴怜尘的手不禁有些颤抖,算了,算了,这花枝应当掼入自己的咽喉才对。
可若是这样做了——
茫茫岁月,渺渺人世,他还见得到未来的那个人吗?
还有个孩子在数十年后等着自己。
若是自己不在了,谁去带他周游四方,谁去恶渊下找他,又有谁在他百口莫辩之时站在他身边呢?
想要完完整整地舞完一套剑法,对现在的裴怜尘来说还是太艰难了。
不多时,裴怜尘脚下一软,眼前发黑跌倒在了地上。
“过来。”他听见赵暄的声音。
他撑着地面,一时站不起来。
“站不起来,就爬过来。”赵暄又说,“我数十个数。”
裴怜尘心里清楚,赵暄这是打定了主意要羞辱自己,可他得往前走,他不能就停在这里。
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屈辱罢了,他这辈子受过无数的伤、经历过无数的痛楚,连被邪祟分食的痛都能捱过去,屈辱又算什么?裴怜尘咬了咬牙,艰难地撑起身子。
就算是被羞辱,他也希望自己能站着走过去。
赵暄满意地看着他摇摇晃晃地走来,倒了一杯酒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
裴怜尘并没有去拿,他有些摸不准赵暄是想干什么。
赵暄拎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站起身:“也罢,我听人说,用另一张嘴喝酒会醉得更快。”
裴怜尘一时没有明白过来,问:“什么意思?”
赵暄大发慈悲地同他解释:“想想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能用。”
意识到对方想要做什么,裴怜尘只觉得头皮发麻,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因为愤怒眼角也染上了一丝绯红。
赵暄见他如此,不自觉地流露出一分满意的神色。
看着赵暄的眼睛,裴怜尘瞬间便明白过来,与情或欲毫无关系,赵暄的眼神分明是冷静的,他只是想要跟自己这个纠缠于他们兄弟中的知情人,炫耀他如今的权力、证明他拥有了皇兄曾经有过的一切。甚至是皇兄没有的,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
就像是随手掸落一只不小心落上衣袖的飞虫,并非有杀生之想,只是作为高高在上的那一方,随手为之而已。
只是裴怜尘的愤怒与恐惧似乎更好地取悦了对方,赵暄直接踢翻了案几,大步跨过,朝他走了过去。
“这个眼神漂亮,我开始觉得你有意思了。”
裴怜尘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转身朝殿门跑去。飞虫若是逃走,伸手想要掸落它的人大概很少有兴趣穷追不舍吧!跑出去就好了!只要见到些其他的什么人,拖延一点时间,赵暄自然不会再纡尊降贵地同他纠缠!
可他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他跑不快,有人揪住了他颈后的头发将他狠狠拽了过去,他破败的、腐朽枯木一般的身体根本敌不过对方的力量,像是被拉扯进湍急的洪水或漩涡,巨大的恐慌顷刻间淹没过他的灵魂。
原来有些屈辱比死去的痛楚更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