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看出他的踌躇与失落,却没有多说什么。
若是误会了,那就误会吧。裴怜尘想,或许这样也好,误会久了,再深重的感情也能被日复一日的失望消磨干净。
“哎,等等我啊!”丁素赶紧追上去,追了两步又往回跑,口中念着“差点忘了我的妆匣!”
裴怜尘拉住他:“你也回去?”
“是啊,你们都回来了,我不回家住在这儿干什么。”丁素理所当然地说。
裴怜尘于是松开他,“那快去拿吧。”
一时之间院子里只剩下了裴怜尘和李无错二人,李无错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于是也不说话,只是揣着手看着他。
裴怜尘看了一眼李无错,将手中剑一抛,跳上去踩着剑升上了半空。李无错祭出自己的法器,是一支用不愁木琢成的毛笔,迎风变成了七尺余长,他悠哉游哉地坐在上面,跟着裴怜尘飞。
裴怜尘飞得很慢,李无错也不出声,只是不近不远地缀在侧后方,不多时,日头已经彻底沉了下去,玉京城里的灯火一点点亮了起来。
“还不曾问过,你是哪年入天谨司的?”飞到了城外泊仙渡的上空,裴怜尘终于停下来,落在了泊仙渡最高的屋脊上,远远望着玉京城开了口。
“二十三岁,在你自爆金丹失踪之后不久,那时候还想着能通过天谨司找你。”李无错平淡地说,“结果花了四十多年,才坐上现在的位子。”
多余的话李无错没有说,但裴怜尘大概也听懂了。
“坐上这个位子之后呢?”裴怜尘问,“你所求又是什么?”
李无错笑了一声,“若说国泰民安万世太平是不是有些太假了?我想想······大概是,建立一番功业,名留史册,世人景仰吧。对了,还要好好修行,往后这人间千秋变化,我要亲眼看,万代颂词,我要亲耳听。”
“没有人能千秋万代。”裴怜尘说。
李无错不以为意地挑眉,“那我就做第一人。”
话音一落,天地皆静,无声处惊涛四起,直上天际。
裴怜尘并不看李无错,只是说:“人间苦修有什么意思,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叫你一步登神,做开天辟地第一人,你去不去?”
李无错眯起眼睛,问:“这不像你会说的话——让我猜猜,算了,也不用猜,你这是在试探我。”
裴怜尘知道自己玩心眼玩不过李无错,实话实说:“是。”
李无错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你去过几个泊仙渡?”
裴怜尘回忆了一下,说:“玉京、琅川,两个。”
“如今大夏有玉京、琅川、锦陵、莲堤、归潮台、千越、繁川、苍汝、合墟、接云地、落日川十二座泊仙渡,每一个建成之前,我都亲自去看过。”李无错说起这些如数家珍,“但是还不够,我还要建更多。什么凶险无人的天帝原、奔龙原,极北苦寒的踏风城,什么苍冥海无缘海,人皇手里的大夏版图,无论南北西东,我都要将它们连起来。人皇那小子若是敢丢一点······”
李无错笑眯眯地说:“那我就取而代之,用天谨司藏着的神兵利器,去抢十倍的回来,谁都别想从我手里抠走半点儿东西。所以——你与其拿什么一步登神开天辟地来试探我,不如问问我想不想篡位,做天下之主。”
裴怜尘缓缓地、轻轻地笑了一声,这就是李无错吧,直言不讳的野心,要带着他的人间,一起走到千秋万代。
四野无人,只有泊仙渡中高塔上长亮的照夜灯在有规律地闪烁着,裴怜尘重新御剑而起,说:“去找一个能温养魂魄的炼器吧,我有个朋友想见你。”
李府,夜色昏昏。
李无错的卧房里,床侧暗格打开,摊了满床精巧绝伦的随身小炼器。
“这个怎么样?九天玄石做的。”李无错拿起一个做成猫伸懒腰形状的如意痒痒挠。
“不要。”裴怜尘啪地打开他的手。
“那这个呢?看起来是个小碗,其实它就是个碗,是罗彻国神山上的寒玉琢成的,用它盛冰酥酪,可以放十年,放魂魄的话也能多保存些时日,而且它中间还刻了一个笑脸。”李无错举起碗展示给裴怜尘看,露出了一个配套的微笑:“用它笑口常开。”
“不要不要!”裴怜尘看着碗中间那龇着牙花子笑的离奇人脸,连连摇头。
“这个吧,建木雕成的,有机关,还会跑。”李无错拿起一个木雕小老鼠,将尾巴一拉,那个老鼠开始满床乱窜,而后直取裴怜尘眉心,咚地一声将他撞翻。
“李有病你真的有病吧!”裴怜尘摊在床上忍无可忍,“你收藏的都是些什么怪东西!”
李无错委屈:“哪里奇怪?”
“就没有好看一点的小玩意儿吗?”裴怜尘转述着温迩雅的要求,“文雅一点的,比如玉佩、簪子、项链、戒指······”
“我没有。”李无错把一床鸡零狗碎的东西重新扫进暗格里,想了想说:“谢兰石喜欢收集你说的那些,我叫他来。”
裴怜尘刚想说这么晚了别劳烦人家跑一趟,李无错就接通了千闻令,直接说:“过来。”
“大人,我在这儿。”谢兰石的脑袋从床底下直直冒出来。
“你有病吧!”李无错抓住建木老鼠扔到了谢兰石倾国倾城的脸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啪”。
小谢的脸啊!裴怜尘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伸手用灵力卷回那建木老鼠,狠狠扔到了李无错脸上。
“大人有何吩咐?”小谢问。
“先别管我有什么吩咐。”李无错捂着脸瞪着他,“你在我床底下干什么?!”
谢兰石骨碌碌从床下滚出来,站起身,拍了拍衣服,“随时待命啊,万一你需要热水,我好叫人去弄啊,你看这不就用上我了。”
谢兰石说完麻溜地提着衣摆爬上李无错的大床,爬到裴怜尘身边坐下,把腰间的佩囊解下来,伸手在里面掏了掏,接二连三地掏出了一堆漂亮的小东西。
“谁会需要热水!”李无错气得干瞪眼。
“这个好看。”谢兰石把一支簪子放到裴怜尘面前,又摸出一个项链坠子“这个也不错······材质是没大人的那些好,不过也不差的,温养魂魄足够了······”
“的确都好看!”裴怜尘眼前一亮。
“我在问你,谁会需要热水!”李无错在一边拍床,却没人理他。
“不过如果是一开始,还是用这个吧。”谢兰石递给裴怜尘一块玉佩,“这个是用溯光石做的。”
“好好好,这个合适!”裴怜尘连连点头,有些迟疑地看了一眼谢兰石,又看了一眼李无错。
“没事,你直说吧。”李无错说。
裴怜尘明白过来,这是不需要避着谢兰石的意思,便不再多言,握住了那玉佩,识海之中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温迩雅走了。
裴怜尘将自己所知对着眼前一人一妖细细道来,说完已是夜半时分,裴怜尘将玉佩双手捧起,道:“还请二位,莫要太苛待小雅。”
李无错和谢兰石对视一眼,伸手将那玉佩拿了过来,说:“尽量。”
裴怜尘有些怅然,这一交出去,温迩雅将要遭遇什么,他已是无从置喙,只可惜自己力不从心,帮不了温迩雅,只能托与旁人。
回到槐花巷子的时候,四下里都很安静,裴怜尘披着月色轻轻推开院门,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檐下的程小满,少年已经靠着柱子睡着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程小满的肩,问:“怎么又等着?就这么不听话。”
程小满睡得正香,没醒。裴怜尘只好轻手轻脚地将程小满抱起来,这一下他才发现,程小满长高了,抱起来不像从前那样轻巧容易。
裴怜尘将程小满抱回屋放在床榻上,替他脱去鞋袜的时候,程小满哼哼唧唧地好像醒了,不知嘟哝了什么,裴怜尘凑近去听,却又没声儿了,只余下浅浅的呼吸声。裴怜尘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少年的睡颜,忽然觉得既不幸又庆幸。
幸好,幸好。裴怜尘想,在小桥村长大的程小满,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