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
破碎声不是幻觉,是保留在他身体里的,对结界的直觉。
切换到灵体状态,跨越墓园和神庙之间的距离只需要几秒。
惨烈的景象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他刚恢复的实体定格在神庙外,呼吸同时被按下暂停键。
鲜血顺着洁白的石阶一路淌下,祭司们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在神庙内外,半空中的幽灵们像冰块一样凝结,定格在惊恐的瞬间。
他甚至看到了倒在大门的外多林大祭司,嘴角挂血,双目不甘地瞪着暗沉的夜幕。
最后三道结界成了满地残渣,碎在他脚边。
脑海空白,窒息感让人眩晕,为什么又是这样,又……
没办法呼吸,理智在离他远去。
心中一个自暴自弃、浑浑噩噩的声音反复回荡:我要……把这些藏起来……不能让他看到……我要把这些藏起来……
怎么藏,在地上挖个坑吗,在这个荒诞念头的驱使下,他终于吸进一点空气。
一丝微弱的香气。
偏巧他对这个味道神经过敏。
米耀如蒙大赦,恢复呼吸的同时,从空间指环里取出手串,啪嚓一声捏碎一颗珠子。
贝柠存储的法力以手串为中心扩散,像撕开一层薄膜,破除了此地的幻术。
三道结界碎了,这个是真的,他的直觉是有道理的。
除此之外,其他的并没有发生,神庙内外干干净净,一个人、一个幽灵也没有。
一个幻术?
明明是个把他困在这里的机会,然而施法者没出现。
施法者在哪里,在干什么。
米耀握着手串的胳膊都在抖,没有半点轻松和失而复得的喜悦。
自己关心则乱,太不冷静,不小心就上当了。
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内心渐渐变得无波无澜、冰冷沉寂,才再次睁开眼。
用幻术隐藏起身形后,他在神庙内外检查一圈。
没遇到人,幽灵也没有。
他推测,如果幽灵进入幻境,本体被月光直射,大概用不了多久便会陷入休眠,但愿如此。
仔细分辨着空气中残留的曼达拉的香味,米耀走进神庙的地下空间。经过错综复杂的密道,路过各种有用或弃置的房间,他来到了地下深处一扇不起眼的破木门前。
气味都集中在这里。
原来是这里,竟然是这里。
木门虚掩着,底部破碎的晶格像一地发光的玻璃渣,莹莹辉光映出走廊粗糙的轮廓。晶格碰不到他,只是扎在了心上而已。
米耀从实体的隐身转为灵体状态,无声穿过门扉。
灵体的速度极快,缺点是无防护,且不能使用法力,所以穿过门后他切换回了实体状态。为了避免脚步声打草惊蛇,他飞离了地面几厘米,像幽灵那样向前慢慢飘动。
心如止水。
仓库光线很暗,对他来说足够看清楚了。
十来排木头架子往后延伸,上面放着的都是毫不起眼的东西——虫蛀的书籍手稿,破损的生活器皿和手工艺品等等,靠墙立着许多木十字架,披着破旧朴素的衣服、生锈的盔甲,残缺的武器靠在墙边或者挂在墙上。
里侧墙角,说话声:“知道哪个说哪个。”
低低的呜咽声:“不,不知道……”
“受了这么多罪都不说,真不知道?”停顿片刻,“有谁知道,悄悄把那人带过来,现在就去。”
停了几秒,沙沙的脚步声响起。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祭司麻木地朝着过道走了过来,脸色极差,眼中带着紫色漩涡。
紫色漩涡,米耀额角猛地刺痛,他对这个更加神经过敏。
斜靠墙上的一柄生锈重剑发出铮鸣,在狭小的走道滑过漂亮的弧度,只一击,藏在角落的审问者被捅个对穿,布袋一样软绵绵倒在地上。
祭司的控制没有随之解除,依然机械地往外走。幻术没有解除,意味着虫子没有被他杀死,还会再站起来。
只是没想到这只释放幻术的虫子弱得超乎想象,就这么死了,连挣扎都没有。
按照惯例打包好尸体,米耀将祭司拦下,用藤蔓固定在靠墙的箱子上让他坐好,对着他捏碎了一颗琥珀珠子,没效果。
他想了想,给贝柠写了一封信,询问这种情况怎么处理,实在不行,还是麻烦她亲自来一趟吧。
信件顺利发送,看来精灵大陆的传送通道还没有彻底关闭。
送完信,米耀目的明确地检查了几样东西,一个碗,一件披风,一枚勋章,一把剑……确认仅存的九件圣遗物完好无损,他轻轻出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圣遗物就放在这么朴实无华的地方,和一些平平无奇的东西混在一起。
前辈说这样安排有两个用意,一个是提醒他们,圣者也是普通人,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第二是为后人搜集圣遗物提供思路,不要错过不起眼的细节。
至于这地方和这里的东西为什么这么破,是因为骑士团有一条守则:安贫。这条守则被埃兰重新定义过,不过圣遗物室维持了原样。
如果圣遗物没有被激活,除了结界系守护之人,没人能将其和普通的物品加以区分。不然,这里只怕已经被洗劫一空了。
敌人真正想要的,是骑士团的圣遗物?
身上的结界亮了亮,米耀低头看去,暗红的颜色蔓延到了他身边,血漫过古旧地砖,填补所有凹凸不平,如同在地面铺开一面透亮的镜子。
回到角落,笼子已经被污染腐蚀殆尽。
审问者恢复了原本的样子,看上去十分虚弱,倚靠着背后的墙壁才没有倒下去。
杜鲁门脸上肌肉抽搐:“果然……是你……”
米耀也把他认了出来。他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己的倒影,很平静,心中也是一样。
对比之下,杜鲁门的怒气急速暴涨,仿佛受了天大的不公和冤屈,而仇人近在眼前。他冷笑一声:“法比昂消失了,格莱门特再也没有出现,是你!”
杜鲁门脚边的镜子荡开一圈圈波纹,米耀预感,有什么要从里面出来。
他随意问了问:“爱德华,还有辛普利休斯,在哪里。”
听到这两个名字,杜鲁门费力挺直脊背,双臂用力贴紧墙面,咬牙切齿道:“大人的名字也是你这种异端配叫的。”
镜子表面咕噜咕噜冒起泡,米耀缓缓抬起生锈重剑,抵在杜鲁门脖子边上。
杜鲁门扯着新生的肌肉,往剑锋位置主动挪了一寸:“来啊!你杀不死我。”
他眼中闪出紫光:“你逃不掉的,属于你的审判,你最终逃不掉的!”
米耀不动声色地捏碎了两颗珠子,确认自己没被幻术影响,也再次确认内心状态,情绪平稳。
他转而想到,眼下要怎么处理?距离适中的光明神庙全都被他塞了人,一时无法承载更多,距离太远的太耗费法力,他决定给光明之人一点消化时间。
他把锈剑往前一推,插进墙里,自己抱起手臂:“你们审判官,到底哪来的资格,能给别人定罪。”
杜鲁门的周围,血肉蠕动着长出来,屏障一样隔开他们。他的声音更有底气,也更加义愤填膺。
“不需要特殊的资格,异端人人皆可除之。”
“证据都是伪造的,你很清楚。”米耀对自己说耐心点,这样的废话不是他的风格,不过他可以学学团长,顺便问一些团长可能关心的问题。
杜鲁门傲慢而坦荡:“伪造的东西,大众喜欢而且看得见。太多人只是睁眼的瞎子,真正的证据放在眼前也看不见。”
“证据,看看你自己,看看你们团长,再看看你们的金子!”
“你们和魔女串通一气,私自放走了多少异端免受惩罚,以为我都不知道吗。”
“用异端法术动摇人心,动摇光明教会的正统地位,简直不可饶恕。”
杜鲁门恨恨说着,双手滑向背后,从袖子里拉开一张传送卷轴。
只要找准机会,控制对方七秒就好办了,卷轴从开始到结束传送只需要七秒。
面对杀不死的敌人,还有别的办法,给巫妖准备的牢笼给眼前的人也很合适。
血肉凝结的屏障蠕动着凸显出人形,只等杜鲁门发出信号,准备一拥而上。
用尽所有人的全部力量,他们甚至可以用特殊的符文困住任何幽灵和意识,这是他们的秘密武器,机会只有一次。
杜鲁门拖延着最后的时间。
“我还以为会对上你和你们团长两个。听说他在北方忙着收服亡灵军队,看来是不回来了。你居然还问异端的证据,简直可笑!”
够了。
勉强挤出来的耐心消磨殆尽,法力也不多了,正好一次打包带走。
敌人先动了。
浓郁的污染突然爆发,黑气飞快填满整个仓库。
身后十来米传来一声痛苦的呼喊,米耀回头,敏锐的视力穿透黑气的遮挡。
木箱上坐着的祭司被污染影响,仰着头疯狂扯自己的头发,在头皮上扯开血红的口子,鲜血顺着脸颊脖子落进衣服里。
洁白的衣袍,浸泡在了几乎覆盖整个仓库的血镜之中。
米耀痴痴回头,正对上显出本来面目的一个又一个人形。
厨子,暗金魔法师,就算脸记不住,一道道宛如实质的刻骨仇恨的目光,也在不断提示着这些人的身份。
原来,光明也没能净化这些血泥塑造的虫子。
不过,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重要的是。
他是不是说过,蝼蚁而已,怎么能沾染祭司们纯洁的衣袍?
他说过的吧。
他说过的吧?
他说过的吧!!!
米耀所有的冷静四分五裂。
恢复样貌的虫子团团将他围住,暗红的符文轻轻浮动在空中,极细的彩线从符文中延伸出来,像触手一样彼此串联。
杜鲁门声音中透出难掩的兴奋,就要成功了,可惜只抓到一个,太可惜!
“该死的巫妖,漏网之鱼!你还不知道吧,我们审问他的时候,他说——”
杜鲁门的声音被突兀打断,喉咙被无形的东西锁紧,他不可思议地看向米耀。
米耀也在看他,平淡地好像在看他身后的墙壁。
杜鲁门突然意识到,自始至终,他说了这么多话,这是对方第一次看向他。
杜鲁门捏住自己的脖子,整张脸扭曲着涨紫,嘴唇接近黑色,本就微微凸起的眼球瞪了半个出来,深紫的纹路穿过眼球,从眼角一路延伸向脑后。
有什么锋利的勾子嗤地一声钩中了心脏,不,是比心脏更深刻,更本质的东西,就像是,就像是——
不!怎么可能……
凝结空中的符文溃散,连接符文的细线根根崩断,禁锢也要失效了。
其他被复活的人统统定格在惊恐之中,连浓郁的恨意都被吓得烟消云散。
有什么绝对不该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
坐在木箱上的祭司动作停了,毫无征兆地精神完全崩溃,头一歪晕了过去。
一道声音突兀地直接出现在米耀脑海中。
“严正警告,你的行为已超出界限,立即停止!”和声音一同到来的还有阿珂妮的投影。
长长的虚幻卷轴横着铺开,两头都延伸到了仓库之外,像一道警戒线拉在米耀身前。
米耀的视线越过阿珂妮和卷轴,浓郁的污染点亮了他全身的结界,他整个人熠熠发光,驱散黑气,给仓库带来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