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瑞阿斯咽了下口水,含糊说了句“起来”,他的声音立刻被放大,清晰地传到大厅的每个角落。
又是一阵响动,所有人回了座。
他浑浑噩噩地坐着,过了一阵,一个洪亮的说话声响起,他汗毛炸起,人也清醒了许多。
水池前面站着杜鲁门的身影,他终于脱下了滑稽的小丑服,卸下了挂着铃铛的水桶,换上了合身体面的浅棕色长袍。
杜鲁门慷慨陈词,说什么伟大,合作云云。说完后,他退开几步开始吟唱咒文,水池边缘亮起一圈暗红色符号。
渐渐地,平静的水面微起波澜,半个血月的倒影凝聚成型,将周围透明的池水染上浅浅绯红。
下方传来议论和惊叹声。
杜鲁门从怀里取出一个空杯,恭敬地对着水池鞠躬,然后跪下,弯身,将杯子装满后一饮而尽。
他仿佛喝到了什么绝世佳酿,双眼闪出陶醉和兴奋的光芒。
在杜鲁门之后,其他人陆续排队上前,取水饮用。欧瑞阿斯看着他们,也有了下去喝几口的冲动,或许可以暂缓饥饿呢?
他伸手去够摆在桌上的空杯,没想到手一软,杯子滑脱,从桌子边缘滚落,顺着阶梯叮叮咚咚一路滚到了水池旁,就停在杜鲁门脚边不远处。
杜鲁门俯身拾起杯子,恭恭敬敬乘了一杯淡红的池水,迈上阶梯。
他将杯子放在桌子上,背着所有人,对所谓的“主宰”投去轻蔑的一瞥。欧瑞阿斯吓怕了,“大审判官”这个身份曾给他太多恐惧,他动也不敢动,忍着没有拿起杯子。
待最后一人喝完了池中水,杜鲁门的声音再次响起。
“圣水将让我们的心灵更加纯粹,在圣水的滋润下,我们将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靠近主宰,赞美主宰!”
他真心实意地说了一长串赞美词,最后转身,用灼灼目光看向爱德华。
会长答应过的,今晚让所有人开眼的“复活”仪式,就要来了!
爱德华一身鲜亮的红袍,肤如凝脂,浓眉深目,实在没人能将这副外表和邪恶联系起来。
从进入晚宴大厅开始,他就保持着一成不变的笑容,嘴角始终勾起在同一个角度。
下面的大部分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很快接受了广泛流传的观点——爱德华会长并非人类,是个有意识的人偶。
爱德华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在水池旁跪下,人偶侍者推着推车来到他身边,推车上中下三层摆满了炼金材料,他取出一支空试管,灌满淡红色的池水,仰头灌下。
喝完后爱德华跪着看向欧瑞阿斯,欧瑞阿斯饿得视线模糊,莫名觉得看过来的眼神带着说不出的兴奋和狂热,待他看清楚,发现爱德华的表情其实没有变化,大概是错觉吧。
爱德华混合了一些试剂,调配出半管深蓝色的胶装物,倒进水池里。半轮血月蠕动起来,好似张开的大嘴,不断吐出浓稠的血泥,只用了半分钟就完全将水池填满。
血泥咕噜咕噜翻滚着,散逸出淡淡的黑气,爱德华优雅地坐在池边,拆开一个个密封的小瓶子,将一些半透明的,说不上是液体还是气体的东西倒进血泥里。
类似幽灵的虚影一个接一个漂浮在水池上空,被吸进血泥,接着一团团东西被抛出来。十来个人偶侍者忙碌着,把血泥包裹的东西用推车运走。
下面没人感大声喧哗,也没人忍得住不说话。
在一片细细的嗡嗡声里,有人为死而复生的神迹激动,有人为炼金术痴迷,有人为会长折服,有人真心赞美起了主宰。
当被清洗干净、披着崭新法袍的人陆陆续续返回大厅,整齐站在爱德华面前的时候,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乃至鼎沸。
在山呼海啸般狂热的声浪中,爱德华挥手让人偶带走材料推车,一步步朝欧瑞阿斯走过去。
爱德华心情雀跃,今天“复活”得相当完美,一个废品都没有,完成率百分之百,主宰会不会夸奖他?
主宰靠在椅子里,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爱德华满怀期待地凑过去听,下面太吵听不见。
他招呼人偶说了什么,人偶传话,下面鼎沸的声音戛然而止,大厅瞬间一派安静,似乎只剩下死物。
他终于听见主宰艰难重复的话:“带我、过去、过去……带我、过去……”
当血泥出现在水池中,欧瑞阿斯闻到几乎让他晕厥的肉香。
极致的食物诱惑,让他忘记了对杜鲁门的恐惧,他撑住座椅想要站起来扑过去,没想到因为过于渴望,浑身绵软无力,根本站不起来。
爱德华扶着欧瑞阿斯来到水池边,望着依旧翻滚的血泥,喃喃说:“您还记不记得……”
欧瑞阿斯贪婪地吞咽着随着靠近愈发浓郁的香气,恢复了一些力气,挣开爱德华,噗通一声直直扑了进去。
爱德华下意识捞他,什么也没捞到,主宰被血泥淹没了。
主宰现在不过一个普通人,掉进去会窒息的!
还没等爱德华采取补救措施,血泥剧烈翻滚旋转,被底部巨大的吸力吸走,短短一两秒,三米多高、五米多宽的水池已经见了底。
爱德华跳下去,同时砸开一个小瓶放出一团黑气,阻隔了其他人的视听。主宰暂时还是普通人这件事,不需要太多人知道。
池底银白的符文呈同心圆状,主宰正摊开手脚,躺在圆心位置。欧瑞阿斯垂死般大口喘气,瞳孔乱颤,脸颊和额头泛着病态的红晕,意识一团混乱。
这是万万没想过的情景,爱德华一时慌乱,语气平板地快速发问:“您怎么样?您怎么样?”
欧瑞阿斯的声音比先前大了一些,说出的话混乱不堪,扭曲而诡异。爱德华脑中爆鸣,蓝色的血液从眼睛鼻子耳朵同时溢出来。
过了好几分钟,爱德华才缓过来,心中激动万分地膝行靠近,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恶魔语!
“您说什么?您说什么?”
饿极了却只能吃一口,欧瑞阿斯快被折磨疯了,他嘶吼着——
“太少了,太少了,太少了啊啊!”
“好饿,好饿,饿饿饿!”
“还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控制表情的试管不在身边,爱德华心中狂喜,奈何脸上无法表现,只勾着未变的笑容,机械呆板地喃喃:“有,有有,本来就是您的,都是您的。”
欧瑞阿斯用所有力气扯爱德华的领口:“都给我,都给我!在哪里,都给我!”
池底沉银炼制的银白符文散发出纯净月华,此时已经覆盖上薄薄一层清澈水流,水位正在缓缓上涨。
“还有、还有一点。”天亮了仪式就结束了,爱德华只能实话实说,“主人,这次没多少了。不过,我马上准备下一次的,我,我会加倍努力——”
“下,一,次。”欧瑞阿斯呆滞,也就是说,下一次到来之前的每一秒,他都将在煎熬中苦等了。
清澈的水面再次倒影出半轮血月,欧瑞阿斯手脚并用爬起来,爬到血月旁边,双手合拢,想要将血月捧起来塞进肚子。
爱德华顾不得形象,拖着湿了大半的衣袍,爬回欧瑞阿斯身边,依旧机械地说:“我们已经找到突破结界的方法,您看这个祭坛,已经召唤出了半个血月。下一次——”
他的话音停下,主宰根本没听他说什么。
水面摇曳,月影消失,变换成另外的画面——银甲的骑士,手握重剑,脚下一片血海。
一柄笨拙的、不够锋利的餐刀,出现在主宰的手中。圆钝的刀剑指着水面的影像,颤抖不止。
密密麻麻的痛苦和委屈从心底喷涌,欧瑞阿斯已经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感受,其他人的,还是自己的?
或许根本都一样。
“啊——”
过于沉重的恨意,耻辱,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支配了他,脆弱的躯体根本无法承载,餐刀叮咚掉进水里,他像布袋一样,软绵绵栽进水中。
看着水中倒影,爱德华迟钝地想,这就是夺走主宰一切的那个人了。
想到他们始终没有得到这个人的任何线索,复活仪式的欣喜,听到恶魔语的惊喜,今晚所有兴致一扫而空。
他顺着周围的阶梯独自走出水池,水滴顺着衣角流回池底重新变干,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主宰被留在下面,以吸收最后一点点养分。
“去吧。”爱德华立在水池边,平静地对杜鲁门说。待他们完成任务,就可以立刻开始下一次仪式了。
杜鲁门眼中闪过坚定的光芒,带着整齐的“复活者”,在众人安静的注视下,离开了晚宴大厅。
*
米耀啃够了,像之前很多次那样,抱着埃兰坐回了椅子里,等待他醒来。
比黎明先一步到来的,是意外。
他听到了骑士团的紧急联络信号声。原始的信号弹在夜空绽开光芒,发出咻咻破空的声响。
米耀略一思考,大概是芙蕾雅遇到了麻烦。
无论他多想赖在这里不走,他都不能拒绝骑士团其他人的求助。他将黑袍整个盖在埃兰身上,这样再遇到血雨也不怕了。
如他所料,这一波敌人超过十个,数量明显比之前多,服装打扮不一样,技能也有区别,从周身散发的不祥黑气判断,大概已经被污染了。
挥舞双剑的芙蕾雅是战斗主力,只有铜板一个打辅助,他们处于优势,战斗已到了收尾阶段。
看上去用不着求助吧。
米耀甚至还没出手,最后一个敌人被芙蕾雅捅穿栽倒在地,两人没有任何修整停留,各自上马掉头就走。
“等等。”米耀朝他们说,不再掩藏自己,他需要确认敌人的异常。
“什么人?”铜板调转马头,警惕地拦在芙蕾雅前面。芙蕾雅看向米耀,和上次一样先是恍了恍神,在心里感叹,天使又下凡了。
“副团!”铜板扬着红发奔过来,“怎么会是你!团长说你要离开好一阵子,团长呢?”
“团长。”米耀没有说下去。
“算了,苏珊她们会找到团长的,我们快走!”铜板语气急切,一秒都不想耽搁。
信使被污染影响无法工作,现在是骑士团的幽灵们在传递消息,铜板就是被她们找到的。
米耀从尸体的身上翻出一枚徽章,拿在手里检查:“光明团的人?”
“别管这些人了。”铜板立刻打断他,“神庙被袭击了!我们快点赶回去!”
米耀心中一震,神庙,还能是哪个神庙。
是谁袭击神庙,还能是谁。
怪不得这些天来一点动静也没有,原来是在神庙等他。
蝼蚁而已,怎么能沾染祭司们纯洁的衣袍?
看见芙蕾雅也过来了,米耀问:“你们都要赶回普罗城?”
铜板以为副团是问银叶他们,回他:“半小时前下了一阵泥,银叶他们受不了休眠了,我比较幸运,醒来的晚没遇到。”
米耀眉头微皱:“我是说,芙蕾雅也要去?”
芙蕾雅连忙说:“对,我要去。”
“不行。”和芙蕾雅是不是神裔无关,埃兰说要保护她,那她的安全就是最重要的。
除了神庙密室,还有哪里是安全的?他略作思考,想到答案:“去森林的陵墓。”
又是去东躲西藏!
这口气是被埃兰附身了吗!
芙蕾雅努力为自己争取:“现在的环境对不死生物非常不利,我不受影响,别拦我,我能帮上忙的。”
铜板很急,立刻附和道:“多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希望,你也会去的是吧副团!”
一时竟然难以说服两人。
那就不说服了。
按照芙蕾雅的速度,不算追杀,最快也要明天中午才能抵达普罗城。他现在以灵体状态移动,最快数分钟就能抵达,这个时间差足够了。
米耀略点点头,留下一句我先过去,在飘零的花瓣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