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堆着几层文件,铺着写满算式的纸张,纸张中,一个人枕着双臂睡着。
米耀轻轻走到桌边,吹熄蜡烛。
虽然已是春末,夜风还带着微凉的气息。
他解下披风,披在那人身上,在房间扫了一眼后,走到角落,拾起箱子上的一团银布抱在怀里。
米耀未做停留,来到窗边,还是忍不住回头。
已经是后半夜,月光移到了窗户对侧,室内昏暗。
那个人呼吸平稳,趴在桌上的肩背微微起伏,侧脸柔和。
他往回走了几步,隔着桌子,弯腰,揉了揉蓬松微卷的灰发。
过了几秒,他又换左手摸了摸。
嗯……双手知觉完全恢复,没有后遗症。
完整的记忆只有这一段,其他想起来的片段太短,他还没弄明白。
他感到身上的束缚解开了,便从记忆中抽离,一眼就看到捆着他的最后一根彩线,被一小朵浓郁的蓝火烧化了。
早些时候,他附在女主角人偶上,正想研究一下彩线,记忆突然冒出来,一个没留神,被彩线束缚。直到被拖到这里,他才分神用剩下的法力和彩线拉扯,避免被拖进镜子里。
召唤者离他不远,正把散落在桌子和地上的火焰尽数收回。
前几次召唤者穿着普通人类的衣服,大多时候遮着脸,他总不知不觉把他当做人类。
而现在的召唤者,实实在在让他察觉到非人之感,比雨中失去控制的人偶给他的感觉还要清晰。
一个荒坟里走出来的小怪,一个材质非凡品种稀有的不死生物。
不可思议地是,这个不死生物比他认为的强大。
彩线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烧掉它们需要消耗恐怖的法力,足以移山填海的法力。
召唤者收拾好火焰,跳上桌子,坐到他旁边,转头看他,欲言又止。
米耀等待着,埃兰没出声,转头看向舞台。
舞台布景是一处贵族的地下墓穴,男主角依偎在女主角身边,举起一瓶毒药,打算陪她死去。
“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我要留在这儿,跟你的侍婢,那些蛆虫们在一起;啊!我要在这儿永久安息下来,从我这厌倦人世的凡躯上挣脱恶运的束缚。”
最后,男主角灌下毒药,倒在假死的女主角身边。
几乎是同时,女主角长睫颤动,睁开了晶莹的眼睛。生机出现在人偶身上,失色的脸庞变得灵动。
可怜的少女早点醒来就好了,埃兰沉默地想。
到了这个时候,得知一切的她,除了用毒酒和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别无选择。
没有转折,没有神降,结局尘埃落定。
埃兰抽回思绪,说出了刚才就想说的话:“沿着王都大道往南走,出城,你会遇到伊辛河主干。逆着河水不断前进,就能抵达伊辛河的源头山脉。翻过山脉,能看到几千个湖泊组成的湖泊群。”
“下大雨的时候,湖泊上面的涟漪有记号。看这个。”他用法力在空中书写了三个图案,“找这个符号,那个湖不大,三四十米长,潜到湖底,发光的地方可以传送。”
还没完全从记忆中回神的米耀,不知道这一大串话是要他干什么,思索片刻,询问:“这是一个命令吗?”
帮他摆脱彩线,要他付出报酬?
埃兰连忙解释:“当然不是。我是想说,人类这边要乱一阵了,尤其是王都。”
他扭头看了虚幻的镜子一眼:“这里很不安全,去另一边吧。”
你会喜欢那里的,埃兰在心里说,眼中凝视着渐渐消散的符号。
你看一眼就不会记错的,就算忘了这些古语的含义。
每搜索过一个湖泊,他就用古语给湖泊编上序号,以免重复,直到找到真正的“水神之泪”为止。
这本来是他藏起来的礼物,踏破铁鞋、寻觅数年才找到的礼物,没想到送出的时候,没有喜悦,只有苦涩。
米耀疑惑“另一边”是指什么,换做一天前,他会饶有兴趣的询问,并带着好奇和兴致去看看。
现在,他没心情了。
记忆碎片困扰着他,月亮,还有眼睛,困扰着他。
舞台上的故事到了尾声,两家宿敌因无法逆转的悲剧握手言和。
大幕合拢,掌声被隔绝在黑纱之外,过了一阵,人群开始离场。
看台虚幻的镜子化成烟雾消散,剧场上空的乌云汇聚,大雨再次灌进来,人群黑压压湿淋淋地挤成一团,从十来个门洞涌出,场地渐渐空了。
看着大雨落下,埃兰再次提醒道:“大雨是开启条件,不用现在这么大,再小一些也可以,能看到符号的时候就可以。”
“好吧。”米耀轻叹。
想到召唤者给他解开了彩线,他把剩下的法力凝成一道看不见的祝福加持给了他。
给小孩子的新年祝福,效果随机,要是随到了快快长高之类的,那他也没什么办法,他的法力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
法力全无的米耀轻盈地从桌子上一跃而下。
“我要走了,再会。”
埃兰无法发出声音,难言的苦涩发酵到浓郁得化不开,只好僵坐在桌子上目送他离去。
即将传送回精灵大陆的米耀顿了一下,转身对埃兰说:“对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跳台词吗。”
埃兰心说,他不是要问跳了什么台词,他想问他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他现在说不出话。
米耀扬起脸,看向虚空的某个高点,用属于女主角诵读台词的抑扬顿挫的口吻,用属于他自己的清冽低沉的嗓音说:
[不要指着月亮起誓,它是变化无常的。]
如果他对不连贯的记忆碎片解读无误的话……米耀的声音柔而轻:“我曾经,指着月亮起誓。”
继而,他的声音沙哑:“我好像,没做到。”
他消失了。
埃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纷乱嘈杂的絮语重重叠叠炸响,铺天盖地的红从视野的边缘向中心靠拢,模糊一切。
神智瞬间被冲乱,破碎的画面飘来飘去,死神,镰刀,召唤术,漫天的泥点,泥点上沾着的光芒。
五颜六色的光,被他烧掉的彩线。
有什么令他感到寒冷,刺骨的寒冷。
冻结的冰霜从他的指尖开始,覆满整个长桌,蔓延到地下、墙壁。
天地之间温度骤降,王都的大雨变成大雪,鹅毛般纷纷扬扬落下。
破碎的意识沉入红色的海洋,不断下坠,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