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他胡乱吃了些野草莓,分不清时间,他发现自己既没找到昨天的位置,也没在路边找到任何收获,不能浑浑噩噩下去,他得找点蓝花。
一团东西砸在头上,他下意识用手接住——是他的护耳帽。
抬头一看,小猴子倒挂在树枝上对他咧嘴。
早上出来的时候忘了。他戴好,两个耳朵硬邦邦地,冻得生疼。
“埃兰!”
有人在不远处呼喊他的名字,和嘚嘚的马蹄声一道传来。
声音越来越近,三个人找到了他,三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其中两人围着雪白的披风,另一人他认得。
“林卡队长。”埃兰喃喃地说,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名叫林卡的自家骑士朝他冲过来,骑马绕了他一圈,视线停留在他胸口暗沉的血迹上:“埃兰少爷,您受伤了?”
“我没事。”他从难过的情绪中抽离,回忆起先前的事,问道,“切斯特怎么样了?爸妈和妹妹呢?”
年过四十的护卫队长道:“不用担心,他腹部和左腿受了点伤,神智清醒,已经在返回普罗城的路上了。您的家人安然无恙,正焦急地派人寻找您的下落。”
林卡捏着绑成一束的棕胡子,又看埃兰一圈,确认衣着完好无损,如释重负:“这两天受苦了,饿了没有?”
埃兰摇头,林卡满意又骄傲地笑笑——少爷人没受伤,没饿肚子,还有坐骑,很棒。
“走吧,别让夫人着急,路上聊。”护卫队长示意埃兰跟上,一起离开。
埃兰踢马越过林卡,来到另外两名骑士旁边。这两人见到他以后,停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没有打扰他和林卡对话的意思。
埃兰认得他们的披风。
他盯着两人遮住脸的面罩,艰难吐出一个词:“拍卖会。”
然后他把句子接下去:“拍卖会上的守护骑士,他们怎么样了?”不知他们确切有几人,大概五六个,他离开的时候,他们倒地不起,被大火吞没……
冥冥之中的预感告诉他,他们还活着,他们没有出现在梦里,没有走进黑色的河流。
离他最近的守护骑士掀开面甲,露出年轻干净的脸庞,表情凝重:“六人都受了很重的伤,只有一人能偶尔清醒——”
他旁边的骑士出言打断:“别担心,神庙的祭司很厉害,你是普罗城的小少爷,应该知道这一点。”
他骑马来到埃兰另一侧,随后探头朝向队友,凶巴巴地说:“你不要吓唬小朋友。”
路上,埃兰简略说着自己的经历。
先是在马戏团迷路,见到有人袭击切斯特,想躲起来却落入镜子。然后看了一会拍卖会,场面变得混乱的时候,他跟着其他人进了森林。一只熊救了他,他这两天住在一个树洞里,吃水果。
他没提米耀的事。
如果米耀是个普通的孩子,他会实话实说,然后想办法劝他一起走。
可他不是普通的孩子,不是人类。
人类把他摆在拍卖会上,卖给人类。他不会想要和人类在一起,再说,哪里也没有他可以生活的地方。
还不如继续待在森林之中。
他的伤全好了,有许多动物朋友,朋友们会保护他,就像这两天保护自己那样。
埃兰垂头看着衣服上的血迹,到头来,米耀都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自己就是个没名字的、小小年纪参加拍卖会的小坏蛋。
埃兰越想,越浑身难受,好像衣服里进了条毛毛虫。
缰绳收紧,大棕马原地停住。
一旁的守护骑士问他是不是累了,累了就休息一阵,林卡也回头看他。
他斟酌措辞,对三人说:“我要和树洞里的朋友道别,他不喜欢被打扰,我可以一个人去吗?”
“一个人?不行。我陪你去。”林卡的担忧全写脸上了。
两个守护骑士面面相觑,一人喃喃自语:“这么大的森林,你是怎么找到路的……”
另一个充满疑惑:“我们一起过去,稍微远离一些不就好了?”
埃兰为难地摇头,支吾:“你们会吓到他的。”
三人以为他说的是动物,武器和盔甲的确能让动物警惕。
两个守护骑士犹豫了,自家骑士立刻回答:“不会吓到的,我们不是坏人。”
埃兰还是摇头。
“太危险了。”林卡不依不饶。
“不危险,我在森林里住了两个晚上。”埃兰更执拗。
守护骑士对视,他们知道,王家森林纵然面积广阔,危险系数却不高。
森林中央的地下深处,藏着王室的陵寝,被光明之力护着,整个森林连一只魔兽都没有,只有作为猎物的野生动物。
当然,林卡并不知道这个情报。明面上,王室的专属墓园是由王都的光明神庙维护的。
离他最近的骑士卸下头盔,掏出套在脖子上银链,银链的末端挂着个盾形的金属片。骑士用银色手甲捏着链子,塞进埃兰的衣服口袋,嘱咐他:“还有两个小时天会全黑,天黑以后我们去找你。链子上有定位法术,别弄丢了。”
林卡大吃一惊,这怎么行,也太由着少爷的性子了,瞪视着守护骑士:“不行,你们不管,我说什么也得跟着。”
埃兰看看林卡的马,灰色的,和他的比起来显得又瘦又小,狡黠一笑,有了主意。
他将怀里的小胖鸟一把抛到半空,用力踢大棕马,转身飞奔。他刚骑这匹马的时候,就觉得得心应手,马儿似乎也了解他的心思,放开四蹄,小鸟指哪走哪,没路的地方也要闯开一条路。
林卡职责在身,紧追不舍,没走多远,就被一片迷宫般的密林挡住,分不清埃兰去了哪个方向。实在跟不上,只得灰头丧气地返回原来的地方,和另外二人汇合。
“快点!快点!只有两个小时!”埃兰甩掉林卡,兴奋地大声呼喊,但愿时间赶得上。
大棕马不愧是马戏团出身,几下跳到粗枝上翻过障碍,遇见碗口粗的蛇也不害怕,逗蛇绕成一圈,从圈里钻了过去。
埃兰再回头,只见大蛇被打了个结,无能狂怒地对他吐信子。
大棕马疯起来真疯,什么困难都能克服,在优秀向导小胖鸟的带领下,半日路程被缩成半个小时。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埃兰在密林里大声说:“以后就叫你疯马了,谢谢你,疯马!”
一分辨出大树的轮廓,埃兰迫不及待下马,朝着树洞拔腿跑去。
他喘着气钻进去,想着如果还在睡就叫醒他。
大熊还在,不见米耀。
埃兰不信,把不大的树洞翻了个遍,连叶子下面都没放过,洞里没有,他出去,围着大树转了几个圈,大声呼唤:“米耀,你在吗?”
附近没有,周围几百米没有,一个半小时内能找到的所有地方都没有。
红彤彤的夕阳为雪地上凌乱的脚印镀上柔光,时间快到了,埃兰无精打采地返回树洞,一把抓住不知何时回来的鹦鹉:“他去哪了?米耀去哪里了?”
鹦鹉歪头看他,半天没说话。
埃兰抱着最后的希望,期待着答案,鹦鹉会知道的。鹦鹉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埃兰,埃兰。”
这是它新学的一个词,是埃兰这两天教的。
天光由红转橙,由橙转暗,他抱了抱从头到尾冬眠的火熊,对鹦鹉说了再见。
出了洞,他把马背上的鞍具全部卸下,拍拍马背:“带我和金狮白虎告别,还有小猴子小胖鸟,还有……”
他说不下去了。
趁着天没黑彻底,他独自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示意马儿不必跟上。
萤火虫冒出来,木剑发着白光,他靠着树在腿上趴了一两个小时,被守护骑士找到,又被气急败坏的林卡载着一路往南,走出森林。
他夜半入林,夜半而出,满月已经过去一两天,缺了一个边。
月光下,米耀立在森林最北侧的树顶上,俯视着前方的旷野,旷野一望无际,轻灵的翅膀随风舒展。
今天白天醒来的时候,他见到了动物朋友们。
还有,亲手拔掉的翅膀重新长出来了,是先前的两倍长。
飞起来太过容易,他立刻感受到,翅膀是他的一部分,随心而动,自如顺畅一如呼吸。
对比起来,他突然领悟曾经的翅膀是多么残缺,应该是没发育好。
他记得,拍卖会上的小贵族背他离开帐篷,帐篷着了火,当时他还有点意识。后来,后来浑身疼得厉害,好似两把剑插在背后要把他生生劈开,外界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
他在森林中飞行,见到了骑马晃荡的小贵族,还见到了至少四支队伍,每队都是三个人。
他的视力极佳,能看到队伍中一人的衣角上纹着猎鹰标记,和小贵族帽子上绣着的图案一模一样。
他回去树洞,将小贵族遗落的帽子递给灵猴,让灵猴给距离小贵族最近的一支队伍带路。果然,那人认出帽子,激动得嗷嗷叫。
灵猴把帽子丢还给小贵族,四人遇到。
小贵族帮他离开火场,他帮小贵族出森林,他们算是扯平了。
这片大陆不值得留恋,他要寻找精灵大陆,他要回家。
埃兰回到家,变了个人一样,总是闷闷不乐。
饭桌旁,他只吃水果,还总往衣服里瞧。
妹妹平静地指出,他变傻了。
他不承认也不否认,突然说他想养一只小鸟。
最后母亲终于同意,同意他养一只小鹰。
他在自家的鹰巢里,守着一窝刚孵出的蛋,选了最傻的一只,捧在手心里。
看着嗷嗷待哺的小家伙,时隔数月,他又开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