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寄托了他们此时此刻对将来所怀抱的情感心愿,仿佛截下一瞬,待到来日再启,算是心的一次重逢。
无论未来如何,此刻的一切都将在自己再度看见这竹片时,于记忆中重新抽条发芽。
那时候就算再痛苦,也会从中感受到来自自己的一份暖意与力量吧。
“许愿么……”
晏淮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忽然慢了一拍,有什么怪异的感觉从神魂间颤动起来。
而后眼前晃过模糊的影子,再微抬眼,映入眼帘的赫然变成陌生的雪地。
他似乎望见了一地血色,燎原之火在白雪上炽热升腾,长剑横地,一道水红色的人影倒在地上,身上近乎无一块完好的地方。
与那道身影对视上的那一眼,晏淮鹤蓦然伸手紧紧攥住了祁桑的手臂。
指节用力到发白,平静无波的眼瞳止不住颤抖,心不由得一下又一下抽痛起来。
她被他猝不及防捏住小臂,神情微怔,满眼不解:“怎么了?”
“……”
他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仿佛被什么魇住一般,沉浸在他所望见的那一副景象。
祁桑发觉到一丝不对劲,转手反握回他的手,关切问:“是不舒服吗?没调息好?还是说……”
晏淮鹤此刻才堪堪回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惶然地松手,闭眼深吸一口气,掩去眼底的异样。
他冷静回道:“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她不信。
“只是在想这竹片我要题上什么字罢了,一时出神,是不是吓到你了?我当真无事,不必担心。”晏淮鹤又恢复往常的波澜不惊,眼底除了温柔的笑意,再也看不见一丝涟漪。
祁桑半信半疑,但就算深究,他也不会坦白,只好作罢。试图说服自己,或许他只是想到什么过去了吧。
“那你想好要写什么了么?”
晏淮鹤微微颔首,指腹从竹片自上而下划过,便刻上一行字——“愿吾所爱之人,一生平安无忧”。
祁桑好奇凑上去,低头全神贯注看着竹片显现字句。
他却并未如她一般,而是一直将视线放在她身上,片刻不离。
“既然写好了,那就由我帮你挂上去好了——”
晏淮鹤凝望着她,将手中的竹片交出,看她穿过人群,与其他师兄师姐打过招呼,走到橓华树下,同他回眸一笑。
他的眉眼间染上无边眷恋,袖中的手却不自觉握紧。
若说千灯河一行是他的错觉,那今日呢?他继承了母亲的一丝力量,流着洛苏一族的血,眼中所见极有可能是昭示的未来。
他忽然想起前往朝来庭时,那枚意外出现在袖中的玉棋。
朝来庭一行,绝非他记忆中的模样,他定然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祁桑没能注意到他眸中的神色变化,挂好竹片后,被易云烨叫住。
“小师妹,你过来看看,岁师妹她似乎醉了——”
易云烨指着趴在桌上、闭着双眼的岁倚晴,招呼着她过来。
与倚晴一道喝酒的傅昔师姐也歪歪斜斜地靠在朱雯师姐肩上,嘴里嘟囔些细碎的话,怕是也醉了。
祁桑走到他们身侧,先是低头看了下岁倚晴的情况,才出声将人扶起,温声问:“倚晴,我送你回院子,如何?”
“嗯?桑桑?”
岁倚晴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睁眼看向四周一圈,而后才锁定身侧的人。
辨认出来人是谁,她眉眼弯弯,将手中的酒葫芦举起来,笑道:“桑桑,我们来喝一杯!”
说完,她站起来的动作摇摇晃晃,差点直接栽倒,幸好被祁桑及时捞住。
“好好好,我们回你院子里去喝——”祁桑同易云烨与尚且清醒的几位师姐交换过视线,“各位师姐师兄,师妹我便先走一步。”
“嗯,去吧。”明岑回了一句话。
话音刚落,祁桑便拉过岁倚晴的一只手架在肩上,扶着她走出人群。
落在角落的冼忱风迎上来,似要从她手中接过人。
“我可以抱岁岁回院子,便不劳烦祁剑君——”
祁桑摇头慢道:“还是我来吧,不过倒是要有劳你在此收拾下这些桌椅,多谢。”
冼忱风犹豫再三,想着眼前这些怎么说都是他施法变化出来的,自己必然要被迫留到最后。
他叹了口气:“我明白了,祁剑君就放心吧,我不会提前跑的。”
“有劳了。”祁桑再度谢道,扶着紧紧搂着自己手臂的岁倚晴,朝晏淮鹤指了指桌上呼呼大睡的三小只,“晏淮鹤,你就先将荼漓和竹悠送回去吧。至于,山君祂——”
“山君我会亲自送回悬圃。”谢辞玉俯身抱起九条尾巴的小白猫,顺了顺毛。
祁桑点头,与两位峰主交换了下视线,剩下的弟子想必也会由他们几人安排好,便不需要再操心什么。
她半扶半抱着倚晴御剑而去,晏淮鹤低头沉思片刻,仍觉放心不下,唤回坐在橓华神木顶上赏月的七业剑灵。
七业剑灵飞回来,一脸茫然,不明所以:“你这无礼的小辈,到底有何要事?打扰到本剑灵赏月了!”
“它们交给你了,劳烦。”晏淮鹤拎起竹悠丢给七业剑灵。
正打算丢荼漓时,荼漓尾巴一竖,猛地跳起来,大喊一句:“剑君大人,小的没醉。”
他感到些许意外,一旁坐姿随意的冼忱风径直笑起来,嘲笑道:“呦,吓成这样了?装醉的吧。”
荼漓不敢多言,耳朵耷拉着,拼命往七业剑灵的方向挪去。
七业剑灵好不容易双手扒拉住往下掉的竹悠,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能再空出一只手来,反驳道:“你要不看看这是‘劳烦’二字就能做到的事?”
“……”晏淮鹤沉默一瞬,轻咳一声,手指剑光倏忽而过,强行唤出离厌剑灵,“抱歉,此事需要麻烦您一二,送到初霁轩便可。”
离厌剑灵先是应了声“好”,而后才察觉自己居然堂而皇之出现在众人眼前,一向沉稳平静的语调也不免上扬许多:“等——”
“哦?原来离厌你长这个样子啊,跟我差不多的个子,个性却是是个老老老古董,想必剑生极为坎坷啊。”七业剑灵带着竹悠飘过来,不咸不淡地道。
“……”
离厌剑灵没回话,本着“将这只梁渠兽送回仰灵峰,再迅速躺回剑身之中”才是最佳解决法子的念头,伸手揪过荼漓的后脖颈,在荼漓骤然腾空的一阵惊惧哀嚎声中化为一道流光冲了出去。
七业剑灵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也跟着冲了出去,原地只听到它愤愤不平的话语:“你作弊!本剑灵一定会比你快的!卑鄙无耻的离厌!”
晏淮鹤收回视线,心有挂念,不敢耽搁,转身往采薇苑而去,追上她们两人。
就这片刻,祁桑已然到了采薇苑,稳稳当当落在岁倚晴的院子前。
祁桑扶她进屋,却没想到意识昏昏沉沉的岁倚晴又醒了过来,没什么顾及便拉着她坐在檐下的阶上。
还没等她说什么,岁倚晴忽地一把抱住她,不知想起何事,凝神盯着她看了许久,渐渐红了眼眶。
她小声倾诉:“呜呜呜,桑桑,对不起……桑桑……都怪我……”
“什么对不起?就只是把你送回来,有什么好道歉的?”祁桑有些不解,笑着低声安慰她,“没关系的,倚晴和我之间,做什么事都不用道歉啊。”
岁倚晴听完,低头安静许久,眼底隐有泪意。
半晌后,她忽地举起酒葫芦又灌了好几口酒,断断续续地抽噎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会……桑桑——咳咳,都怪我……”
她喝得太猛,还被呛了好几下,脸上红了一片。
“不能再喝了,倚晴,把酒壶给我。”祁桑听不太真切,只知她不能再喝下去了,便试图从她手中夺过酒葫芦。
但倚晴整个人都靠着她肩上,单手够不到,也使不上什么力。
岁倚晴见她的动作,误会了她的意思,怔了片刻,不确定地问她:“桑桑你要喝吗?”
祁桑思忖片刻,而后点了点头:“我陪你喝,给我吧。”
“嗯!给你,桑桑。”岁倚晴一听,毫不犹豫将酒壶递给她。
祁桑终于得以夺过酒壶,对上岁倚晴的视线,犹豫再三后决定仰头一鼓作气喝完剩下的半壶酒。
岁倚晴随后拿过空了的酒葫芦,又陷入懊恼的情绪里:“对不起,桑桑,都被我喝完了,我应该留多一点的。”
都说酒醉后的人情绪比较浓烈直白,倚晴此刻大概是记忆混在一起,想起了什么低落的事,却稀里糊涂以为那人是自己。
“哪有?倚晴和我一起的话,一杯还是千杯,都没什么区别。”祁桑顺着她的思绪去安抚她的情绪,“再说了,我酒量不好,倚晴帮我喝完,是在照顾我。”
“没有,我——”岁倚晴垂下眼帘,偶有清醒,语气坚定道,“明明是桑桑你在照顾我——”
“怎么会呢?真要说的话,是我们彼此相互照应。”
祁桑顿了顿,回忆起来:“我初入陆吾,是倚晴带我熟悉宗门各峰,不能御剑时也是麻烦你来载我一程……这些,我都记得。”
其实回想起来,倚晴作为岁氏家主的继承人,熟悉十四洲大部分名人逸事,更有之前凤前辈之言,当真对她的身份不好奇吗?又当真什么都不清楚吗?
“而且,倚晴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了吧?”
“桑桑——”岁倚晴整个人一僵,轻声唤她。
“所以,别自责了,哪有对不起我?我们不是朋友嘛?是你说的,朋友之间不谈牵连与麻烦。”祁桑朝她张开双臂,温柔笑道。
岁倚晴停顿一下,随之一把扑过来,用力而珍重万分地收紧双手,将柔软的脸贴在她肩上,一字一句道:“我们会做一辈子好朋友的,桑桑——下辈子,下下辈子,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我都不会再忘记你了——”
“不会……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她反复呢喃,没过多久就沉沉睡去。
祁桑静坐片刻,才扶着她起身,将她放在榻上。
她这百年来都在息岚,从没去过序礼洲,更不可能与倚晴结识。
那便是认错了吧?错将那记忆中的人当成了她。
“虽不知你想起了什么事,但没有人会舍得怪罪倚晴的——安心睡吧,明日见。”
祁桑将空了的酒葫芦放在桌上,隔着屏风望了眼沉沉入睡的人,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合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