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隼有些涩然地笑了下,说:“在城里待不下去,太难受了,早点出来,放放风。”
当今的年轻人,只要有点上进心,哪个压力不大,所以桑晚榆听了这话,没觉得她小题大做,而是点点头,表示很是理解。
后来,等餐上齐,吴隼又点了两瓶酒。
知道她心里不痛快,桑晚榆便也没阻止,让她放开了喝。
一杯酒下肚后,吴隼看着对面人,忽然问了句:“晚榆,你说,文学有什么用?”
知道她此问的意图不是在寻求答案,桑晚榆便抬起眸,无声地看向她,给她空间让她肆意发泄。
“我从小就是那种心事很重、心思格外敏感的人,所以我喜欢文字,觉得只有文字能拯救我,于是大学学了文学专业,后来毕业又当了编辑,确实,编辑这个工作没让我饿死,然后呢?”
“我现在才知道,文学不是精神高地,出版社更不是世外桃源。”
“这里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有一点都不体面的薪资,有着并不透明的晋升渠道。”
“前几天,当属于我的升职机会,被有后台的人抢走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想把手中的东西摔在领导脸上,潇洒走人。”
“但我不敢,现在的就业环境这么险峻,谁知道辞职后还能不能找到工作,我也没资本去躺平。”
“我回顾我这几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没有浑噩度日,但为什么,我还是这样失败,我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好远好远。”
“我知人生,难求得圆满。”
“我也从没奢望过圆满。”
“我连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都没有奢望过。”
“我只是想耕耘十分,能让我收获哪怕一分,但为什么连这样一个愿望,我都难以求得。”
“我听人说,人过得好之后,才会原谅很多事情。”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过得好,我好像永远走不到天明。”
“这个时代,好像就是不需要文科生,更别说文学。”
“晚榆,你知道吗?我知道自己晋升失败后,还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催我结婚,骂我当初不听她的考公务员,还说我年纪大了根本没有人要,那一刻,我感觉压力快把我穿透了。”
“我当时站在27层,看着楼下的车来车往,突然就觉得好想跳下去。”
“当然,我没跳。”
“因为,我忽然想起来,我要是不回去喂我的狗狗,它会饿死的。”
“所以,你已经给自己找到破局之道了,不是吗?”倾听一路,桑晚榆终于开口。
吴隼看着她的眼睛,微微怔忡。
桑晚榆轻声说道:“我知晓个人选择在时代洪流面前的势单力薄与无能为力。”
“但当浪潮褪去,寻常小事,最为珍贵。”
“所以,只要你好好生活,好好对待自己的生命,就不难求得。”
——天长地远,但总会求得。
后来,等两人走出餐厅,天色已晚。
经过刚才的痛哭和发泄,吴隼看着眼前的茫茫夜色,忽然心潮开阔,真诚道了句:“谢谢你啊,晚榆。”
她知道,能有这样一个倾听者,何其难得。
桑晚榆笑着,目光真诚:“不谢。”
说完,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也是在这个时候,桑晚榆在拐角的路灯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认出是谁后,她便喊了声:“奶奶。”
老人闻言转身,一眼就认出了桑晚榆,笑着跟她打招呼:“晚榆啊,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
“你看,”老人举起手中的叶子,目光和语气都雀跃生动,“这是我刚从路上摘的枫叶,等我做成书签,回头送你啊。”
“好的,谢谢奶奶。”
吴隼站在她旁边,看着这个满头白发、却打理得很干净,穿着粗布粗衣、却整洁得体的老人,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
等告别后,吴隼问:“她是不是就是《脊梁》中的那个田间诗人,廖冬花?”
桑晚榆点头:“嗯。”
这片土地上,有千千万万、甚至更多的农村妇人,她们小时候被重男轻女的思想规训,早早成家,一辈子忙于农活和劳作。她们过早的走入婚姻,却从来没有感受过丈夫的贴心与温柔,她们忍受疼痛被要求着生着孩子,但孩子长大后,便无声远走。
她们种植麦子、水稻、蔬菜、水果,但餐桌前,没有一个人等她落座。
她们亮起厨房的灯、菜地的灯、衣架上的灯,但晚归时,没有一个人为她亮灯。
而这些妇人,也被规训着,彷佛自己天生就该过这样的生活,从未觉醒,又谈何反抗。
廖冬花便是其中的一个,但后来,她离了婚,开始为自己而活。
《脊梁》中有一首诗,写的便是她:
「我这一生,好像总是在等。」
「等麦熟,等秋收;」
「等子归,等燕回。」
「后来,我终于不再等,我开始迎。」
「在春天,我迎着春风北上;」
「在秋末,我迎着秋雨南下。」
「走哪算哪。」
「走不动了,就回家,打理打理庄稼。」
「那一颗弯的麦穗、稻穗。」
「我为自己种。」
「那一盏暗的街灯、院灯。」
「我为自己亮。」
「所以啊,年轻人,我该怎么讲。」
「我该怎么讲,我这一生,委屈的、困顿的、为别人活的时光居多。」
「可我终于,为自己而活。」
「不知道还能活多少时日。」
「但我终于,为自己而活。」
在心中默念完这首诗,等吴隼抬眸时,廖冬花的身影已经隐没在夜色中,一头扎进温暖的万家灯火。
经年累月的劳作与蹉跎下,她的步伐不再矫健,甚至偶有踉跄,却终于,不再跟自我顶撞。
她为别人栽种了一年又一年的麦熟与秋收。
终于学会,为自己播种。
所以,此刻的吴隼很清楚,她还很年轻,她只是被世俗的刻度尺框定,觉得自己失败,只要她想通,那她就还有大把的人生,可以为自己而活。
桑晚榆站在她身边,同样看着廖冬花的身影,这一刻,她忽然想起,很多读者留言说,她的文字治愈了他们。
但她想说,是故事治愈了她,人间治愈了她。
“你问我文学有什么用?”桑晚榆看着前方的漫漫长路,看着那条路上那个有些佝偻却丝毫不显枯萎的身影,轻声地回答起,她刚才听到的那个问题,
“它让人,步履蹒跚,仍意兴阑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