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朝众人一望,淡声道:“出来罢,倒是委屈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为首一人出列。只见他从袖中取出玉扇,将扇一摇,把面一揭,立时换了副模样,原是杨潇。他眉目含情,笑来似有万般春意,一面向李奕走来,一面佯作委屈道:“哎哟,你打发小舅子我站门,我好生不乐呀。你兄弟二人都说了些甚么悄悄话,快也都说给我听听!”
东、南两海本来沾亲,李奕向日与杨潇走得近,见他问来,便将李镜与自己所言,一点不留尽说与杨潇知道。杨潇听完,摇摆着扇子道:“这么听来,这小七瞒下了好多事,他这次回助,中间又有淮水龙王授手,须防有诈。依你之见,此计是真是假啊?”
李奕道:“东唐君已将四渎梭收全,只待解取天吴便功成事满,我思来想去,这秦老龙王没甚么好助他的。既然不是为助东唐君,那他这出手,兴许是真有心帮四海。至于我七弟,他性子直傲,虽然怀有藏事,但言谈之间,可见他心志未改……我是信他的。”说及此处,想到李镜央告的情形,李奕更生愁苦,便转向杨潇问:“此计行不行得,你意下如何?”
杨潇嗤笑一声,别开头去说:“你兄弟二人都拿定主意了,却还来问我意思?我可不讨这没趣。”
李奕道:“那小舅子还问不问得了?不问得,往后我都不问你了。”说着将袖一甩,转身要走。
杨潇哈哈大笑,忙回身勾住他手臂,一迭声答道:“问得,问得!又怎么不问得?我看此计可行得很!”李奕见他胡乱答应,又往里问:“怎么可行?你且说来,我听听。”
杨潇将人拉至身前,忽把手掌递在李奕眼底下,五指一张,含笑比划道:“你瞧瞧,我们如今四渎梭全落别人手里,是不是叫空手无凭?本来就无计可施,赌这一赌又何妨呢?此计要成了,我们是大赢,哪怕不成,咱本就白手空拳的,不亏呀!”
李奕斜他一眼,哂笑道:“好好的一件事,偏比着搏揜来讲。陈煐果真没说错了你。”杨潇目光忽而明亮,奇道:“长公主说我甚么了?”李奕道:“她说你小儿心性,万事不离娱赌玩乐,连她家的小十四,比你也有长进得多。”
杨潇乍然不悦道:“我这是审度时势,怎么到你们嘴里就成了娱赌玩乐呢?好没道理!”唰地展开扇子,摇得呼呼作响。李奕便不搭理他话了,自言道:“如果此事得成,四海尚有转圜余地,我七弟此举亦算功劳了……”
杨潇看着他,慢悠悠地将话接住说:“我虽说此计可行,但这可行之处,不在夺四渎梭。”
李奕奇道:“那意在何处?”杨潇笑道:“既然要花大力气暗置伏兵,咱就不妨多计较一些。此去四渎梭得不得,倒不十分要紧,重在将那东唐君算取下来。”
李奕道:“只消我们得回四渎梭,东唐君想取天吴也没得法子。何必还多费事取他?”
杨潇忽眯起眼来,上下端量着李奕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李奕不耐他卖关子,愠道:“甚么真懂、假懂的,你是越发不会说明里话了么?”
杨潇以手虚点了点李奕心口,摇头笑他:“你呀你呀……心思计量一样都不比别人差,怎么这事上,你就拿不准点了呢?天帝这是给咱开了一大局。既然是局,自不能只顾成败输赢,还得看怎么多赚少赔呀。”
李奕冷笑道:“多赚少赔?好,那博掩赛赌之论,我是远远不及你了,还望小舅子教授教授。敢问怎么多赚少赔?”说着,假意抬手虚揖。
杨潇哈哈大笑,一把按下他手腕道:“好,那我今日就来教一教。我先问你,天帝不明里派九天的人取天吴、收四海,偏要密敕东唐君来取,你认为他是甚么用意?”
李奕说:“此等大事,如何敢教声张?那东唐君乃天帝私子,又颇能谋算,自然最是可信可用。”
杨潇一摆手道:“不对。”李奕略不服道:“如何不对?”
杨潇笑道:“天上生性多疑,行事图谋又极其狠绝,他是向来宁有无辜,不留余患。如今天上心头,就有两件事压着。”他一面说,一面从白瓷盆中拈起两枚文石,往大桌上并排一放。
他指着左边一枚说:“这头宗是收四海。偏因天吴在镇,欲收而不得。”又指右边石子说:“次则是东唐君这余子。他似足了少时避居极洲的天上,虽蛰居下湖,但深怀韬略,且不论东唐君这篡逆之心有还是没有,就天上那性情,岂能对其毫无芥蒂?”
李奕瞧着那两枚石子,徐徐点头道:“你如此说来,我却是有些懂了。天上阴敕东唐君取天吴、收四海,此事要是成了,九天只用摇光太子一个名份,便换得四海归一。此乃以小博大之举。”
杨潇含笑道:“你这只说到了第一层,还有第二层。”李奕问:“怎讲?”杨潇道:“东唐君若将这四海收成了,便是如你若说。那我再问你,若这事败了呢?”
此言一出,李奕大大一愣,登时似被点个通透,急接口道:“这事若败了?这事若败了……九天收不成四海,自会将东唐君这颗棋子弃了。”
杨潇道:“说得正是。此事既是阴敕,又无正旨,谁人能知?东唐君乃天帝下界余子,又素遭薄待,若九天见此事亏败在即,便指东唐君私怀不臣之心,篡权谋逆。到了那时候,窃宝乱海都是他东唐君一人所为。九天就着这个名目,以罪行诛,合四海将东唐君搤杀!既堵了四海之口,这杀子也都顺理成章。”
杨潇说到此处,执扇于中一拨,将两颗石子分开,说道:“此局高妙在,不论这次夺宝乱事成或不成,天帝都能就中取事——要么覆亡四海,要么除去东唐君。他二摘其一,真真稳赚不赔。”
李奕听一句,心惊一句,往细里寻想,确实事事俱有根蔓,竟全在九天盘计之内。他静了半天,喃喃:“如此一来,那东唐君再是机关算计,也不过是涸辙之鱼,淹困在天上这局中……”
杨潇轻叹一声,惋惜道:“是啊,难为天帝如此手段。到了这地步,就算四海局势得以转圜,你我两家,也少不得赔上一些了。”又转看李奕说:“我知道你最不想赔了小七,要不要我教你如何保下他来?”
李奕苦道:“你明知我最为七弟悬心,哪里还有心思顽笑?你要真有计较,难道直说不成?”杨潇便伸出两根指头,点拨道:“你只要全了两件事便成。”李奕问:“哪两件?”
杨潇道:“头一件事,如何给一个好台阶教九天下去;第二件事,如何寻个好由头,既让小七将功折罪,又给四海众族一个交代。你向来识虑深敏,这两件事如何一应办得周全,你心中必有计量了。”
李奕沉吟半晌,接道:“此事不难。只要依着七弟那计,伏阵夺梭之后,我们即擒下东唐君杀之,再以四海之名,文奏九天请罪,并陈说反情。只言:‘东唐君怀不臣之心,篡窃神器,谋海图事,恶罪无可洗湔。四海众族怕逆臣势成难图,故此未及表奏,临危徙举,先行讨贼紓祸!’到得那时,大局已定,天上知举事不成,自会顺阶而下,将这一应罪事全归在东唐君身上。如此可暂保四海安稳,此乃七弟献计定势,给四海众族将功抵罪,也都够了。”
杨潇听罢将扇击掌,连声叫好:“甚妙,甚妙!你我所想,算是不谋而合了。”
李奕脸上却无喜色,只叹道:“但若照此计,便是我们要置那东唐君于死地,我终究有一事悬心。”
杨潇皱眉道:“怎么,你对那东唐君还怀着慈悲心哪?”
李奕切齿恨道:“此人负诺背义于我,又倾玷我弟弟,我只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偏是我这弟弟遇事心浅,又对这东唐君尚有余情,若照此行事,我怕七弟未必肯领计害他。”杨潇道:“这有何难?若要小七依计而行,只须将细项瞒下,别叫他知道要拿这东唐君解祸便是了。”
李奕摇头道:“若将细项瞒下,便属我诓骗了他。这事瞒得一时,如何能永世瞒着?一旦七弟知晓隐情,必害我兄弟疏斥。我……”杨潇摆手道:“小七但若知道此节,我亲自替你分说!他要明白了你有苦处,也定能谅宥。”
李奕静得半晌,恻然道:“他要是不谅宥呢?”
杨潇“嗐”地一声,一把牵他过来苦劝:“你要救四海,又要保得小七安在,还要替他给四海众族交事抵罪呢。如今诸般事情摊在眼前,你哪里还顾得那么多?眼下也唯有此策可以两全。依我看,这歹人不由小七做,便得由你来做——”他唰地将扇子合上,往颈上一横,点明道:“这东唐君必得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