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东海长子,本就不必给地水司掌的淮水龙王行礼,此时只说着觌见上辈的谦词,既不失了礼面,也不落了规矩。秦恕闻言大笑,洪声道:“大太子真真才智明/慧,会事得体。忙忙地来这么一趟,连我甚么脾性喜好,都早早理会得了?好,好!”
李奕笑道:“久闻隆名,自然就晓得了。父亲时常与我提起,说老龙王盛年时常随天帝左右,掌云阆六军,临阵决机,屡立奇功。乃众仙所不能及。若非明灯宴后决意归隐淮水,如今合该位极四海了。”
秦恕沉声道:“旧事何堪提说?徒惹人笑话罢。大太子,请坐!”他此言说出,也未待李奕入座,却先转向李镜笑道:“小太子,你这哥哥果然机敏,无怪阿潭当初算他不下。”
李奕闻言,倏然笑意微凝。
李镜也扎实吃了一惊,忽想起昨日秦恕问借银水剑时,大约说了一句:“阿潭当初大的算不下来,才换个小的。”李镜原不懂这话中意思,今时又被秦恕暗话一提,瞬间将往日李奕、东唐君两人种种前事串贯起来,顷刻把这缘由想透了。
李镜心里明镜似的,忖道:“难道爷爷是要告我知道,东唐当初与大哥走得近,处处对大哥极好,讨他欢喜,本是想以‘三离阵’取借大哥的玄水珠,却因大哥为人审慎,又颇熟阵法,怕被识破,才为此作罢?他算不下大哥,却恰逢我被托付到湖府休养,才拿我代替……”他越想越觉此事有影,若东唐君早怀歹心,故意亲近他俩兄弟,昔日情分里必然更多欺瞒。李镜思及此处,心中又怕又恨,待要细问秦恕,又知秦恕如此迂缓相告,纵使明问了他也必不会直说。
李奕也不知有甚思量,听见这话,便不告坐了。秦恕问他:“怎么,大太子不愿入座么?”
李奕淡声回道:“下辈家中祸事连连,原不能离府,只因老龙王万里来请,不敢不赴。如今诸务还待回去主持料理,下辈恐不能久留,故此拒座,万望老龙王原宥海涵。”
李镜听李奕话中掺怒,唯恐话说下去,两方难堪,忙立身起来向秦恕一揖,抢道:“秦爷爷,我与大哥有要事商量,想借个地方说话,请你允准。”秦恕冷冷一哂道:“我若不允,你们便不说了么?说便说去罢。”
李镜连忙谢下,与李奕相携辞出石室。
门外有四名青衣行人和一名布衣老奴候立着。那老奴见二人出,拢着袖口就迎上前说:“家主已命老身在滴水厅备下筵席,以招待二位。大太子、七太子这边请罢。”
李奕一按手,冷声道:“不必了,我和七弟到外头说两句话,说完便走。”
那老奴犹未答言,秦恕声音已从石室幽幽传出:“大太子,既然是说两句话,在外头说和在里头说又有何不一样?别是嫌我这荒宫冷地,食粗酒薄了罢。”
这话明面是留人,背里却是防着出了潭宫李奕会将人挟持而走。
这南山水系属西海掌治,东西两海又素有嫌隙,李奕见老龙王帮护李镜之意犹甚,便知不能强横行事,只得笑道:“既承老龙王盛情,敢不奉命?下辈这便拜领了。有劳引路。”即带了四名青衣随侍,跟着老奴去了。
这潭宫廊道是沿着地下河道筑起,每隔一丈,两壁便设一座含烛石兽灯。廊道岔处极多,七拐八转,盘根错节,直深入岩山石体之中。
四人行了片刻,渐闻落水声嘈嘈切切,好似滂沱大雨,或轻或重,缓急不定。待行至石道尽头,忽见两片巨岩相互依偎,参天并立,竟高不见顶,只有一线天光从高处漏出,照落在眼前一个石洞口前,四周并有十数段飞流倾泼而下,淅沥沥尽打在洞壁上,犹如掷琼断珠,纷乱四溅。
李奕令四名从人在外等候,让老奴接引自己与李镜入内。
三人走过一小段甬道,方入到滴水厅中。眼前先见厅面一座四扇屏风,拐将过去一瞧,厅内四面空壁,无有一处门窗漏孔,外头水声竟一星儿也听不见了。洞屋内不事装饰,只在石厅正中放着一张大桌,靠椅数把,再无别物。桌上摆着缥瓷素碗,乃精菜八碟,小菜若干,及酒茶各一壶。
大桌旁又有张一沉木矮几,几上放一个盛着文石的小白瓷盆。
老奴躬身低头说:“两位太子有重事商酌,不必遮掩防听。此厅石壁有两丈之厚,且只这一个出处,外面水声隆重,里头说话是听不着的。”又指那几上白瓷盆道:“我等在门外候召,二位若要人承侍,则掷石为号。”说完退了出去。
兄弟二人在厅内空对片刻,李奕只负手沉色而立,既不说话,也不告座。
李镜情知他等自己开言,上前唤声:“大哥……”他话刚出口,李奕划然调身,反手一大耳光抽在李镜脸上!那用的是狠劲,李镜又不防备,被他打得猛地趔趄两步,一晃身,扶住大桌,险些没立住。
李镜张了张嘴,欲要续话,口中一股腥咸涌出。他想到自己甚得父兄疼惜,自小未受过大罚,今儿受了打更是头一遭,忽而悲从中来,竟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李奕忍怒瞧着他,冷冷道:“你好大作为,还有脸面认我做大哥?”
李镜是自己瞒事担罪,心知大哥责怪亦无可厚非,他一曲膝便跪倒在地上道:“你若还认我这七弟,我便还唤你一声大哥。大哥要打,尽可打,便是打杀了我,我一点儿不躲。”
李奕指着他一声喝骂:“你做下那些个祸事累我全族,今日若非淮水老龙王护你,我早早打死你在这处了!”李镜道:“我若一死能将四海救挽住,大哥打死我倒罢了,可也不能啊。”李奕听他竟敢还话,怒笑道:“是啊,你死岂不容易?只怕你也无心以死抵罪!你若真立了心正名赴死,何不独身回东海领罪,或你就在此处照项一剑也成,却费甚么周章让淮水龙王将我请来?我倒要来看看了,你有多大冤屈要诉?来,我来听你辩白!”说罢,扯过一把椅子,当李镜跟前大马金刀地坐下。
李镜当初将西海杀命、东海夺梭等祸事担下,乃是为了将祸事与东海摘开,全当他一人之过。今日若要辩白,也就前功尽弃,便道:“我没甚么要辩白……”李奕冷笑打断:“那你请我到这里来做甚么?空坐吃茶?”李镜道:“不是,我……”他话口未出口,李奕已又抢截出一句:“你不辩白,我倒要问你个明明白白!我问你,你跟那东唐君有了私情,这事真也不真?”
李镜哪料到大哥会突然问及此节?不由怔住。
这事若说有,他与东唐君心思错置,实则未算互通情意;但要说没有,二人又确有过了情/事。
李镜心头一乱,霎时说道不清,神色越发困苦,嗫嚅道:“我……我和他……” 话未竟,垂头默然。
李奕原当此事子虚乌有,当面一问便知分晓。今见李镜脸上微赧,语带隐昧,这一下知了这事确凿,不禁胸口一窒,登时怒发,猛一扬手又要打他。偏见李镜挺身阖目跪在当前,竟是立了心要捱着的姿态。
李奕瞧着人半晌,手定在空中,竟许久落不下去,心里既恨这弟弟用情糊涂,又为他遭践痛心,到头只气得将袖一摔,扭转头去道:“罢,罢!你少不识事,是那东唐君有心诱你陷情。你自幼由我管教,如今闯祸害事,到底是我教数不得的错,也是我当初所托非人了。”
李镜愧悔不已,口上急呼道:“这是我一人之事,错只在我,大哥你没错。”
李奕痛叹一声,转过眼瞧着他说:“事至如今,谁对谁错也于事无补,你要当真知悔,后面我问你的话,你须得知无不言,一句都不能作假。”李镜点头道:“大哥请问。”
李奕伸手扶着李镜手臂,凑低身问:“我问你,你让淮水龙王派人去东海找我,为甚么不用我的银水剑做信物?”
李镜原以为大哥要问的必是东海劫梭那等大事,已打足了精神应付,不料这一问,却是个八竿打不着的小事,竟这一下给问住了。
李奕捕着李镜脸上一星疑惑之色,急催一句:“我要你知无不言,你怎么反而不答话了?”
李镜被他急话逼来,无暇细思,直道:“大哥此问奇怪,我哪来你的剑做信物?我的剑难道大哥就不认得么?”李奕神色一缓,点点头道:“我自然认得。”
原来东海重围劫梭之时,李奕曾与银锦对斗,那银锦所使的银水剑本是李奕所有,当时被他法气一催,认了气息,竟就自发锋鸣。李奕本不知东海劫梭的不是他七弟,只因他心思缜密,见自己的银水剑失落后又去了李镜手里,猜度有些内情,便多留了一份心。今时见了李镜,他就有意要问问银水剑的事,又怕明着逼问,李镜会三缄其口,他便故而绕开劫梭那话不提,以信物为由旁敲侧击,试探李镜知不知那银水剑下落。偏李镜只在琼珍林馆与银锦交过一手,也亏得银锦是使鞭的,情急之下,李镜又不曾多留意那兵刃,及至眼下被李奕一问,才漏了破绽。
话到这里,李奕心头已似明镜一般了。他忖道:“七弟对银水剑此节全然不知,可见东海劫梭那人决计不是他了。可他刻意瞒事不告,其中必有隐情,我且看如何逼得他吐露?”便又紧问一句:“信物且先不提,你实话告诉我,火烧西海和东海劫梭这两件事,是不是真是你做下的?”
李镜早立心要揽祸在身,此时恐大哥问知实情后执意遮护,只得认道:“这两事确是我做的。是我因情害事,致闯大祸。”
李奕既知了东海劫梭的不是李镜,便估量西海那事也未必就是他所犯,今见得他胡乱编个理由将两罪俱揽,不禁怒火冲心,冷笑道:“甚么叫因情害事?就算你与东唐君真有私情,可你非泥胎土偶,难道单为那点私情,就不知轻重区处,任由他驱使?我是不信了。”
李镜道:“凭兄长怎么不信,也确实是我糊涂,我……”李奕听他还要强辩,一发怒了,不待李镜话完,砰然拍案道:“你还诋辩!东海劫梭那人用的是我的银水剑,你连这一节细情都不知,公然敢冒认犯人,顶领罪事?你好大的胆!这其中有甚么隐情,你又遭了甚么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说明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