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碧行低头抱着04,抬起一只手轻轻捂在少年紧闭的眼睛上。
无数根半透明的精神触丝从她的掌心中流淌出来,缓缓钻进少年紧闭的眼角内侧。
位于额骨后的大脑额叶掌管着人体的高级思觉功能。有研究表明,向导的能力来源之一就是比之常人更发达的前额叶,当向导进入自身的精神图景时,脑部波动最明显的也是前额叶区域。
她合上眼皮,集中精神。和之前04熟睡时她尝试过的那几次一样,他在抵抗她,但抵抗的力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衰弱,他的意识似乎遭到了重创,像一只缩在墙角的小兽努力呲起折断的尖牙。
闭着双眼的言碧行紧了紧手臂,脸颊轻轻贴在少年微凉的额头上。
须臾之间,白光大放,言碧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纯白的天地里。这里无边无际,没有任何东西,只有极致的白色。
这是主动锁闭大脑的向导,精神图景最常见的呈现方式。为了避免被入侵者找到图景的入口,窃取重要信息,用空无一物的表象来迷惑敌人。
如果这是敌人,言碧行会选择直接一掌拍碎眼前这层障目的表象,直接撕开图景闯进去。但这种粗暴方式对向导的伤害是巨大的,因此她很快压下了这个念头。
双手翻转向上,六根精神触手从她的掌心冒出来,朝着前后左右上下六个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没过多久,精神触手顶端便传来阻碍感。
她已经对这个表象空间的容积完成了测量,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引诱对方主动现身。
在进入这个精神图景之后,言碧行就清醒了自己在面对的是谁。
言玉书的天赋卓绝,青出于蓝,而面前这个精神图景的主人正处在惊恐不安中,像一只被手指逼迫到角落的小仓鼠,只能埋头躲进纸堆里瑟瑟发抖。
她抬起右手,拇指按上中指,深吸一口气,轻轻打了个响指。
色彩从她的脚下蔓延开来,精美的地毯向两边铺开,地毯外生长出家具,家具上浮现出各种摆设,楼梯、房间、就连花园都投射在了挤开墙壁伸展出的落地窗中。
言家内部被完整复刻到了这个精神图景中,对于丧失记忆的04来说,这里应该就是他最眷恋的地方了吧?毕竟他是那么害怕被抛弃,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怯生生地叫妈妈。
言碧行心中一痛,抬手唤亮了所有灯光,走到窗前,手指轻轻摸着冰冷的窗玻璃。
到这里来,如果这里还算是你称作“家”的地方……这里是为你而亮起灯的,我也在这里等待着你。
漆黑的深水中,一缕光线投在少年紧闭的眼皮上,浓长的睫毛中嵌夹两三颗细小气泡,泪珠般反射着碎光。
睫毛微微一抖,04慢慢睁开眼睛。一大股气泡从张开的嘴唇中冒出来,打着旋浮了上去,他试探地伸展开手脚,发现禁锢自己的黑暗空间似乎扩大了,立刻展臂压水往上游去。
水面扭曲了光线,在那片晃动的光晕中,他看见了一盏本该在旋转楼梯中央挂着的水晶吊灯,暖光点亮了那双睁大的黑瞳。
他奋力往上游去,脑门猝不及防撞在一片坚硬的玻璃上。
这一下虽不疼,04却像被撞傻了似的,直愣愣地盯着玻璃。像是梦中曾经发生过的一幕,莫名有种经历过的熟悉感。
玻璃外,盘旋四周的楼梯仿佛万花筒的内部,将水晶吊灯投下的光晕扭曲各种璀璨绮丽的切面,无数人影在其中徘徊。
那个地方......是我的家吗?那些我的身影......是认识我的人吗?
他抬手一拳砸向玻璃,水中的崩裂寂静无声,玻璃碎片卷着气泡冲出破口,随之钻出去的身影停顿了一下,回头凝视着破口,那种没来有的熟悉感再次袭上心头。
04压下疑惑,转头望向面前不知何时已经碎裂成无数块的“万花筒”内部,切面中光芒如同呼吸明灭,引诱着他靠近。
手指触上最近一块切面的瞬间,一股强大的力量把他拉了进去。
一束强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抬手遮挡,以他为中心呈现半圆形的数百个坐席,一阶阶依次亮起。
坐在席位上的每一个人都低着头,脸庞完全笼罩在阴霾中,看不清表情,但他却清楚感觉到,这里每个人都在紧盯着自己。
最高席上,白发苍苍的老者声冷如冰:“行动几乎全军覆没,唯一活下来的哨兵安驰陷入神游,至今不省人事,经过军事委员会讨论,现革除你的行动处副处长及行动一队队长职务,对于本庭的裁决,你有什么异议吗?”
“我接受裁决结果,但我对情报处知情不报任务目标身边随行有行动处叛逃特工一事,存有异议。”
他微微仰起下巴,半抬起的双眼环扫,虽身处低处,却仿佛在俯瞰众人:“情报处有这么大的胆子隐瞒如此重要情报,我请问在座诸位,这是你们之中,哪一位的授意?”
全场哗然,高台之上,审判锤落下,圆厅回荡着那沉闷的回响,地面皲裂,中心坍塌,下坠的04张开双手,拼命想要抓住什么,而地裂外高坐着的模糊面孔们全部冷漠地望着他。
“啊——”
他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六座车的中排,一只手轻轻按在他肩上。转过头,身边是一个头顶卷发筒的金发女人,正关切地望着他。
“简哥,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窗外停着许多车子,层高很低,这里似乎是一个地下停车场。
密闭的车厢内虽然开了空调冷风,依然非常闷热,他抬手解开领扣,转向侧方的冷风出风口,用力吞咽了几下干黏的喉咙,才轻轻一点头:“我没事。”
“我说简哥,你这样硬撑下去是不行的。”
驾驶座的棕发男人也转头投来目光,啧了一声:“要不还是把言副队先叫下来吧?他们哨兵那边人手多,耽误不了什么——”
“就算我今天死在这儿,你们也必须按照原定作战计划,时间也差不多了,你们也快上去。”他努力睁开灼热的眼皮,摊开袖口挽到臂弯的小臂,偏头对金发女人说:“法拉,再给我一针抑制剂。”
“不行,药效失效之后的结合热反应会更强烈,”法拉的表情担忧至极,“你一个人在这里太危险,这样,让艾德蒙留下,我上去。”
“任务要紧,药效能撑多久算多久。”
俊美的黑发青年眉头打结,眯起烧红的眼眶,解开的衬衫领口中胸口起伏,压抑着喘息的声线分明已经濒临破碎,嘴角却扯起一道宽慰的浅弧。
“真的那么担心我,你们俩就快点上去完成任务,然后从楼顶把言不凡给我一脚踢下来。”
车门无声滑开,两个向导互相为对方喷满能去除信息素的喷雾,法拉一袭红裙,拨过卷曲的金发侧披在肩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随后挽上西装革履的男青年臂弯。
隔着黑色防窥膜,04能清楚看见两人远去的背影。
法拉……艾德蒙……
04揪住心口湿透的衬衫布料,感到胸腔里升起一股浓烈的悲伤。
这两个人,不会再回来了。
他的眼泪随着那股压制不住的悲伤喷涌出来,屈起小腿抱住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