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树枝劈成两半,稀稀疏疏地落下来。
颂藜伸手,还未触碰到兰花的枝桠,身后突然传来动静。
“颂姑娘,天色已晚,为何还未休息。”
说话是敲鼓之人,颂藜了解才知道,原来他是那位渔民阿贵的儿子,唤作周七。
“我一向浅眠,明日冯县令会重审替考案,周公子还是早些去休息吧。”
颂藜垂眉福礼,瞧见周七手上拿着的大氅时,后退了几步,神色更添疏离。
周七看出颂藜的疏远,不由得轻笑,似是感叹。
“自乡试过后,青县众人皆避我如洪水猛兽,好似我是什么丢脸之人,可明明那篇文章是我所做,那些论题也是我所思,那马家人仗着自家远亲在云京为官,肆意妄为,连乡试的试卷都敢偷换。”
他无力地闭上眼睛,在月光下垂低脑袋,好似弯了的竹节。
“人人都说我疯了,我读书数十载,所求不过有朝一日,以已之力,能为这大晋做点什么。”
他本也是意气奋发的少年郎,一片赤子之心,可如今却滚于尘土里,被众人唾弃轻蔑。
“周公子,你相信吗?世上善恶好坏皆有轮回,好并非能一直好,坏也并非能一直坏。”
颂藜轻声宽慰,皎皎月光倾洒而下,她人影绰绰,明明身姿纤弱,却很坚韧。
“世人皆有所求,而天下最大的功德,是各得其所,各司其职,世家名门所依附并非坚如磐石,寒门子弟也并非浮萍。终有一日,像周公子这般俊杰,得以登上高堂,为明君解忧。”
她话语宛如石子投掷湖面,在周七心间泛起点点涟漪。
翌日清晨,青县府衙的门外围了一圈又一圈人。
人头攒动中,晏回静默地站于一处,听着身侧人谈论的声音。
“哎,那小娘子交的图真的是珑城堪舆图吗?”
“我听说啊,只给了半幅,若是冯县令能够审下这件乡试案,给那周七一个公道,那小娘子会交出完整一副图。”
“这珑城堪舆图可是军事要图,怎会落入一个女子手中?”
“谁知道呢,天下乱的很。”
晏回听的笑出声,他声音低沉,如同碎玉珠落入石盘,折扇微开,掩住俊朗容颜,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来。
睫羽修长,眸色深凝,垂眸之际恰如流光异彩。
周遭之人何时见过这等嫡仙般的人物,只当是看花了眼。
晏回趁着众人愣神的工夫朝前走了几步。
没一会,就瞧见立于公堂之上的颂藜。
她今日一身素衣,发髻间尚未装点珠钗,只以一支玉簪束发,平添几分出尘的淡雅。
晏回面色淡漠,沉默地把玩手中折扇,心中却有万般言语。
她真是胆大,他猜到她会剑走偏锋,没想到竟然是以那幅图为诱饵。
青县尚有云京世家中人的眼线,这幅珑城堪舆图一旦示出,便就是将自己示于危险之处。
她当真不怕死吗?
从颂府灯笼开始,到那副珑城堪舆图,引蔺謇入局,拉颂府下水,就连死去的朱兴,被清查的付清,只是给她来青州铺的路。
那他呢?
会不会也只是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晏回眉眼低垂,瞧着手中折扇,却莫名想通。
他勾唇一笑,恰如揽春风入怀。
罢了罢了,既已入局,那便护着她吧,纵使将云京搅得天翻地覆,他也陪着她。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等冯玄冰出来时,那群百姓似乎要将公堂围住。
昔日骁勇善战的晏家军统帅,如今只得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文官。
成了个屈服于权势的鼠雀之辈。
颂藜凝神,静静地站在一侧。
她抬眸看向身着官袍的冯玄冰。
他立于高堂之上,面容苍老,两鬓间生出些许白发,只是眉目依旧有神,不难看出从前的武将之姿。
颂藜收回目光,捏紧了手中的画卷。
心中明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纵使铜墙铁壁,她也要闯一闯。
“冯县令。”
周七朝着冯玄冰行了一礼。
反观那位马家小公子马四郎,他瞧着冯玄冰,却轻蔑地嗤笑了声。
马四郎懒散地靠在管家为他抬来的青木藤椅上,很是无所谓。
他只觉得可笑,一个蠢货竟敢挑他们马家的错处,还竟然真的有蠢官接了这个案子。
今日他过来,便是想看看这热闹。
冯玄冰朝着周七略一点头,眸光不经意地落在他身侧的颂藜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个小女娘竟令他想起那位故人。
一样的孤勇大胆。
她呈上的那半幅珑城堪舆图,他仔细察看过,确是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