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明害怕死亡吗?
要是把这个问题拿去问其他人,得到的多半是否定的回答。
除非是遇到来不及回到古海中蜕鳞化生的意外,否则每一次名为死亡的离去,对持明而言都不过是一场或长或短的沉眠。
至于那些被遗忘的事情,应当如古海深处的沙砾一样静静沉在海底,这是在漫长历史中得到无数次验证的真理。
唯一长久存续下来、尚且保留着些许牵绊温情的关系,被总结成了短短一句话。
「前世贤契,来世蒙师。」
老师。
这个词在持明族中的意义,并不亚于寻常人口中的父母,要做的事情也与父母并无太多区别——持明蜕生便如同白纸,小到穿衣吃饭、大到受业解惑,通通都是需要由老师教导的。
只是持明蜕生的轮回不止,师与徒之间的关系在岁月流逝中难免反复颠倒。不过在选择担起教导职责之时,不管心中认不认同,都必须恪守那条默认的规矩——前世纠葛,今生不续。
这点在大多数时候都很好办到,毕竟重新蜕生的持明,长相、声音、性格甚至性别都未必与前世等同。但做不到、认不清的,也绝不会被允许接触新生的持明幼儿。
“说是这么说,但这么多年下来,难免会有几个‘意外’,”临渊对身边的人解释道,“更何况,你本来就是特殊的。”
她的声音并未压低,在周遭已经静默下来的氛围中稍显突兀,就连站在面前戏台上的人似乎也投来了几眼不满。
她只好歉意地笑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只不过转头时又对旁边人眨眨眼,满不在乎地弯起眉眼。
临渊正在听戏。
宣夜大道游人如织,朱红灯笼和团花绸布挂在高高挑起的檐角上,从街头连至巷尾。大约是碰上了什么热闹节日,杂技班子敲锣打鼓地占了星槎码头入宣夜大道那座天桥桥头底下的好位置,来来往往的人都难免凑上去瞧瞧热闹,到是让戏台这边得了几分清静。
台上唱着持明调的并非持明族人,但应该也是仙舟名伶,蕴在词调中的悲切浓重鲜明,一开腔就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力。纤细清越的嗓音犹如沾血丝线,将听众的心一点点缠绕勒紧。
她唱:「靡靡赤龙,森森青松,世上荣华如转蓬,与君难再逢」。
临渊低头专心致志地剥松子,手指轻巧地一压一掰,玉白色的松仁就落进了小碟中。
伶人的声音越发哀戚:「斗酒欲饮月明中,埋骨复几重」。
坐在她身边的小小人影转过头问:“这是什么意思?”
临渊将剥好的松仁推给他,随口道:“这是在说饮酒要适量,喝太多就容易被埋进地底下。”
“我觉得不是。”对方不信,男孩的脸庞尚且稚嫩,海青色的眼眸却已透出几分不合年纪的幽邃。
“哦,那就不是。”临渊拿起桌上的琼实鸟串,鲜红果实上浇淋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浆,只是熬得稍微有些过了,咬在嘴里泛出点焦苦味。
男孩似乎对她的敷衍很是不满,但也只是绷紧了脸庞和唇角,眉头也微微蹙起。
这首持明时调临近尾声,唱曲人那句「如梦尽是空」如泣如诉,听得人几欲落泪。
但临渊有些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出来,手指在桌沿上和着尾声节拍轻敲,又哼出了开头的那两句。
“靡靡赤龙,森森青松……”
男孩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临渊却不再继续,只是拿起玉兆,将巡镝划给捧着托盘来收打赏的茶童。
“要不要去看看那边的杂技班子?听说那新来了个化外民,很是有一手绝活,”临渊伸了个懒腰,肩膀松懈下来,双手支在面前红木方桌上,撑着脸颊,笑盈盈地看着男孩,“就是表演前总不报备,惹得云骑军和地衡司天天来赶人,晚些说不定就看不着了。”
“不了,回去吧,”男孩摇头,看起来有些兴致缺缺,“晚些还要练枪。”
“那好吧,”临渊一只手上还握着玉兆,此刻那凹凸不平的纹饰也压在她的脸上,触感温润微冷,她轻叹一声,“真可惜,我还挺想看一次的。”
话音落下,男孩站起的动作也跟着停顿,回过头来看她,很仔细地上下打量。
确认她并不是无心说出这句话后,他的嘴角忽而抿出一个怪异甜腻的笑。
与此同时,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僵住,如同故障的金人一样滞在原地,肢体僵直摆动。雾气悄无声息地弥散,远处的锣鼓声也淡了下去,唯有戏台上的名伶重又起了头。
「靡靡赤龙,森森青松。」
唱词依旧哀婉绵长。
「今旦零落逐寒风,可怜谁与同——」
男孩伸手挑起她颈边的红绸发带,指尖点在她的眼角,轻轻滑动。
“也不喜欢这一场吗,”他微微用了点力,像是要刺进她的眼眶里,声音带出点遗憾,“真可惜,明明是那么辛苦才拼凑缝合出来的……”
临渊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男孩的手离远了点,也学着她的样子叹口气,仿佛有些失落。
“明明是你的记忆,你的梦境,为什么能如此轻易挣脱呢?”他双手捂住脸,身体轻颤,从指缝间露出来的眸却闪烁着绝非伤心或者沮丧之类的情绪,“我没有看错,你还真是有趣啊——”
临渊:“……”
用仙舟热门流行语形容的话,这该叫什么来着?
她有些苦恼:“大人,您能换一个模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