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工具是自行车。车篮里放着拉面店老板准备好的长命寺樱饼。
具有时令特色的点心,甜甜糯糯的外皮带着樱花一般小巧怡人的粉红色,内陷是绵密的豆沙,外面则包裹着青色的盐渍樱叶,色彩清新,极其富含春天的气息。令夏油杰想起幼时,若是不去赏樱,不在樱树下吃樱饼和三色的花见丸子,便不算度过春天。
熟悉的淡淡的清香抚平了他心头的疑虑和不解,午后的阳光驱散周身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沉郁,他向戴着头巾的拉面店老板鞠躬道谢,在外遵循文明社会的正常礼节,是打扮清爽、性情谦逊的俊秀少年。无需交谈就能轻易引发他人的好感。
圆脸老板笑眯眯慈祥地挥手,夏油杰跨上自行车,试了试刹车,脱去东京之行后略显紧身的外套,露出里面纯白色的短袖和进一步发育、流畅有力的手臂线。清隽秀气的脸与浑身紧致发达的肌肉形成鲜明对比,极为吸引人的视线,像是女性老少皆爱的健气盐系DK。
他将外套系在腰间,车铃响起,顺利地向前驶去。
作为土生土长的横滨人,夏油杰对横滨的热门景点如数家珍,从中华街到山下公园,有风景最好的一条线,适合骑行。今年的樱花季因寒流推迟,最明媚的春光与最柔和的色彩相匹配,路边艳丽粉霞纷纷摇落,微风送来海的气息。樱花树下有同样骑着自行车的少年少女,在澄澈的空气里荡漾开青春的欢声笑语。
被同龄人的无忧无虑感染,夏油杰学他们的样子眺望天空,一块剔透的碧玉映入眼帘。横滨的天是独特的碧蓝色,像是白沙中的一汪绿色浅海,诗人在诗文中所写的“青空”,不难怀疑是不是见了此情此景,才有感而发。
他想到森鸥外电话里的赞叹,确实如此,难得的晴朗无云的好天气,就连光落下来也是透明的,很适合赏樱花,怎么他一开始完全没有发现呢?
东京是完全不同的。
光怪陆离的大城市,高速发达的经济社会,人心的欲望与霓虹灯闪烁的色彩一般,蓬勃生长,那里群魔乱舞得如妖怪的乐园,河水是黑灰的,空气是污浊的,人类的恐惧和高压酝酿了一切,抬眼见不到蓝天的色彩,只有咒灵的气息,擦肩而过的路人的脸庞被负面情绪所化的咒灵与咒力淹没了。
看不清眼神,无法沟通,难以想象那是同类,不过是怪物和罪恶的生产者。
只有回到横滨,唯有横滨,才能有片刻的喘息,阳光、空气、善意和笑脸都是真实的。
这是他的家乡,自小成长的居所在这里,不曾被背叛过他的地方,夏油杰的心随着风轻轻地飘起来,越来越畅快,他的白衫被海风吹的鼓起,稍长起来的过耳黑发也向后吹拂,明媚的春光照在他脸上,额头被晒得发烫,又很快被樱树飘落阴凉的花影所抚慰。
自行车经过公园小道,两边皆是绿地和花草,又从小坡倏地滑下,夏油杰抬高双腿,享受扑面而来的疾风,任由重力牵引自己,找回一丝过去的玩乐的幼稚感。
他不由自主笑出声,自由地骑行,忍不住想要加快速度,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夏油君——”
“叮铃铃——”清脆的车铃声响起,夏油杰紧急避让行人,车头有些歪歪扭扭,他急刹住,脚落下,踩住地面,错愕地循声望去,不远处一行熟悉的人影,为首穿着暖色调风衣的森鸥外正向他小幅度招手,嘴角流露斯文亲和的微笑。
夏油杰赶忙从自行车上下来,站稳后的第一反应,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向森鸥外躬身行礼,既是作为日本人对地位尊卑的反应,也是港口黑手党下属对高层的礼节。
他将自行车停放在合适的位置,踏入绿茵地。
森鸥外就站在樱花树下,理所当然占据赏樱的最佳位置,脸上带着笑意,他穿着衬衫领带,瘦削的腰肢收束,风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起,下身是一条深色裤子,膝盖以下掖入长筒军靴,简洁线条分外干练,看起来禁欲感十足。
他略显长的碎发被收束到脑后,有粉白的花瓣飘落到他肩头,被他轻柔而不在意地挥落,举止之间有温和的优雅和果决的冷酷。光是笔挺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就是执行力极强、从不怀疑做好的决策、行动雷厉风行的人。
“夏油君来了,”森鸥外亲和地与他打招呼,暖色调的衣服适当中和气质的冷意,脸上透彻的笑意又像是蕴含了一切,“一路上的风景好吗?”
“很美。”夏油杰答道,心中微惊,这时才感到领略了几分他的用意,又有后怕,森医生连这些都算到了吗?
但不论如何,仍旧感谢对方的好意,心服口服,“多谢您,森医生。”
他想起来,两手奉上点心,“这是您要我带的樱饼。”
听到关键词,幼小的女孩从男人身后探出头来,她有雪上早樱一般洁净鲜丽的脸,乌发浓漆,眸若琉璃天色,发髻下的碎发贴着洁白稚嫩的脸颊,似花树堆雪。她穿着淡蓝色的三重织樱花和服,银藤腰带,绣纹精美,打扮比平时更为隆重。
微风吹拂,吹动她衣袖上重重叠叠、枝枝蔓蔓的粉白樱花,站在云粉绮霞下,如散樱披落满身,肩头的银色洒金似风吹开雪沫,揉动成一副画卷。
幸子吃完金鱼果冻,仰头看着来人,目光专注地看着他手上的樱饼。
森鸥外没有接过,而是露出与幸子相似的好奇的神情,上下看看,低头与幼女澄澈明亮的蓝眼睛对视,状似失望道,“夏油君从东京回来没有带伴手礼啊。”
夏油杰陷入他无厘头的话语所带来的迷雾中,不知为何话题飘转到这上面来,不自觉发出声音,“……诶?”
森鸥外对此充耳不闻,可惜着,絮絮叨叨说,“夏油君是从东京站乘车回来的吧。东京站的伴手礼可是闻名海外呢。季节限定的松饼蛋糕、奶油布蕾塔、栗子糖霜的夹心饼干、奶油起司脆饼,八重州北口的开心果饼干,都叫人回味无穷。还有、还有……”
“枫糖费南雪。”幸子仰脸,以天真的童音提醒他,一双柳叶眉稍弯,睫毛尖尖点缀着日光,纯真无邪道,“森医生最喜欢了。”
“是、是,费南雪。”森鸥外偏爱这样老派的洋式点心。红砖面包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再次被可爱到了,感动地捧起脸,弯下腰,双颊浮现红晕,在幼女纯真的笑容中融化了,仿佛能就这么看到天长地久。整个人如散发烂漫气息的花树,飘荡着粉色的小花花。
他吐露心声,波浪线道,“无论看多少次,穿和服的幸子也太可爱了!比盛开的烂漫樱花还要美丽。怎么看也看不够。如果能去目黑川游船赏樱就好了,想把樱花下的幸子永远留藏在心底~”
痴汉的氛围旁若无人,强烈到无法装作视而不见,夏油杰尴尬地站在一边,面对成熟俊美男性和漂亮年幼女孩的奇妙组合,在适应和正义出击的选择中来回摇摆。无论再怎么说服自己,和身边人一样假作看不见,夏油杰还是无法自欺欺人这两人的相处方式是正常的。
森鸥外言语越界,且寻常长辈根本不会期待幼女穿女仆装给自己看。
无怪港口黑手党内部一直有流言,传闻智谋卓绝的森干部有幼女癖,对成年女性不感兴趣,取向是十二岁以下的萝莉,平时工作兢兢业业,唯一的休闲爱好是买精致的洋裙和服给小女孩换装。他身边跟着的孩子就是最好的例证,从不穿重复的衣服出现于人前。
但同样也有不少人认为,森鸥外私德无大碍,只是一个女儿奴,抚养的孩子就是他的私生女,所以两人关系如此亲密,他宠爱孩子根本毫无底线。甚尔就是这个说法的坚定拥趸,哪怕嘴上不言,他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对于那些桃色新闻的说法嗤之以鼻。
他认识森鸥外的时间比这早得多,当时可没传出他私生活有什么问题,虽也可以解释他是混黑后暴露本性、放飞自我了,但除了言语奇怪之外,道德底线很低的甚尔根本没看出森鸥外和幸子之间有什么令人不适的地方。
他看起来就是个因为太过喜欢幼女所以显得有些笨蛋的……变态而已。
嗯,不过是有点变态罢了。
甚尔坚信自己的猜测。
与幼女玩笑一会,森鸥外直起身,恢复了正经,煞有介事训导,“错过了购买挑选伴手礼的有趣经历,夏油君的东京之行可并不能称为圆满呢。”
夏油杰说不出什么,干巴巴的,“抱歉。”
他实在是没心情。
森鸥外又在这时道,“不能被影响哦,夏油君。”
夏油杰怔住。随即浑身如浸入凉水之中,从脊背开始感到寒意。
因森鸥外那仿佛洞悉一切的言外之意。
森鸥外从他手中抽出长条状的点子盒子,拿在手里把玩片刻,后又递给幸子,女孩子接过,聪明地跑去一边找爱丽丝闹长椅上打盹的甚尔了。夏油杰的姿势纹丝不动,久久无法回神,听到森鸥外像是教师般威严的声音,又似是自言自语,“对于自己想做的事和想要达成的目标,不怀有激烈的感情和坚定的决心是不行的。诅咒、争夺都是不错的方式。从痛恨和厌恶中汲取爱也值得尝试。但若是轻易被影响和动摇,可是不妙呢。”
他看夏油杰一眼,发出邀请,微笑道,“要一起走走吗,夏油君。”
不待对方回答,他抬步,向某一个方向走去,山下公园很靠近横滨湾,走下阶梯,离开绿茵,踏上水泥地,站在一片开阔的海景和围栏前,迎着扑面而来的海风,对跟上来的少年赞叹,“真是心旷神怡的美景啊。曾听人道,横滨的海是红色的,是被这片土地上争斗带来的暴力与血腥所染红。真是荒谬而可怕的传言。除了带来畏惧也并没有什么效用。不过在曾经Boss带来的血之狂想曲中,沉入港湾的尸体却也不少呢。”
他嘴角凝着温和不变的笑意,转向夏油杰,“你说呢,夏油君?”
从他面孔上,隐隐能看到夕阳微红的色彩,不过此时离正午并不久,如何能见到晚霞紫红的光辉呢?那是如恶魔一般冷酷嗜血、叫人胆寒的光彩。
但夏油杰抿唇,思考后给出答案,“我知道的,森医生,横滨人都会感谢您。”
森鸥外似是意外,“哦?”
他感兴趣问,“为什么呢?”
“您劝阻了Boss,制止了Boss的暴行,保护了组织中的成员,使他们不必沦为怒火和失控下的牺牲品。在您加入组织之后,您用手段令这座城市恢复了秩序,在黑夜之中,战火和激斗依然存在,但是生存在白天的平民得到了保护。不论以何种方式,您对横滨做出了功绩。”
夏油杰真诚地说出这番话,来自他的同僚,也来自他的亲眼所见,接连不断的火并,井然有序的扩张,港口黑手党粉碎其余组织的爪牙和利齿,让自己的声音在这片土地上壮大从而盖过其他人。用这种权威统治的方式,港口黑手党以自己的心意重整地下世界的秩序,任何试图违抗组织的声音都会被视作是对□□的挑衅,引来组织的全力绞杀。
森鸥外握拳抵唇,轻笑,“有趣的观点。”
但相反的是他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冷酷的声音随之响起,像是战斧和断头台一般闪烁着迫人的寒光,将少年自以为是昂起的头颅砍下,“不过‘感谢’什么的,夏油君太想当然了。这样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身为黑手党,以暴力和血腥作为手段,收获恐惧、享受恐惧都是正常的。作为组织的成员,你可以是一个草菅人命的杀人狂,也可以是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因为那可以震慑他人。让他们惧怕你。但如果想要做一个被人赞美的善人——”
他长目一瞥,无情的目光如高坐在法庭之上的法官一样判决,“不行。也不可能。”
“群众、市民,迄今为止,我依旧觉得人心是最深不可测、凝聚一切无理的事物。人群,这是怪物的代指词,是酝酿罪恶的母巢。恶徒、杀人犯、□□犯、盗贼、劫掠者、愉悦犯、反社会者……藏身于其中、诞生于其中,世界上最巨大丑恶残忍的暴行,不是天灾,而是来自于人类的历史,都是在人群中才能发生。”
冷而透彻的话语像是超越音速的子弹般落下,仅是一枚,就足以将人近距离粉碎成血沫。说着这样带有攻击性的话语,森鸥外面色平静地凝望着波光粼粼的蓝海,水天一色的天际线。
在科学和理性中,大海和天空都代表着未知,它们以清澈美好的色彩迷惑观众,实际上,在那无法被完全理解的谜团下,隐匿着足以将国家冲垮、将世界毁灭的风暴和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