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是不介意别人说谎的。森鸥外就是一个骗子大师。几乎每时每刻，他伪装自己的真实情绪和想法，以最合适的面目示人，他的言语，都是煽动人心、以利诱人的工具。

他还会教她怎么合理利用别人达成自身的目的。

人都是为自己谋利的，接受这个本质之后，幸子觉得所有劣根性都很正常。

但她却不懂得，说一个漏洞百出、一下就会被戳穿的谎话，意义何在。

只能说明对方在轻视她。

她不由郁闷，又是这样，因为她年纪小，就认为可以随意敷衍她，世界上的蠢人，总是这么多。

幸子撇嘴，失去了跟甚尔交谈的兴致，但因为他是森医生重视的人，还是决定给他一个小小的忠告，道，“甚尔，你知道笨蛋在别人眼里，为什么是笨蛋吗？”

上司的孩子摆出想要认真交流的架势，甚尔是愿意配合的，“嗯？为什么？”

虽然他不感兴趣与小孩说一些童言稚语——与禅院家的同龄人相比，幸子明显无害许多，没有攻击性，看起来乖巧单纯，不过甚尔知道她不是个笨蛋，相反，还很聪明。

于是耐心多了一点。

幸子道，“因为笨蛋总是乐于卖弄自己的愚蠢。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暴露自己的缺点。”

她的帽子摘下来了，玩了很久也没有出汗，依旧干净雪白，脸颊浸在海风的阴影里，质感像清透微冷的絮玉。眉目如远山清水一样纤丽秀气，此刻触摸却起来并不觉得清澈柔软。

甚尔：“……”

他咧嘴：“哈？”

他露出狠戾阴沉的一面，冷下脸时，像是绿瞳幽深的黑豹，看待猎物般的眼神，但幸子不怕他，与她无损的事，没什么好怕的，甚尔完全可以轻易杀了她，但根本不敢动她，只能是吓她，与她“开玩笑”。

幸子说甚尔是个笨蛋，从两人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

他做的事，一直吃力不讨好。

聪明人会衡量利益价值，隐藏弱点，为自己攫取好处，笨蛋则相反。

甚尔明知道妻子无药可救，还来求森医生为他妻子续命，为此把自己卖了，用一生去填短短的几年，改变不了任何结果。

他不会讨价还价，如果他提出只在妻子活着的时候为森医生卖命，森医生同样达到眼下的目的，不吃亏，也会同意，还会因此对他的妻子更加上心，为了留下他，说不定会用“真理与谬误”真正救他的妻子。

但他完全没想过这回事，他把自己摆在了低等的位置，轻视自己的价值，唯恐森医生不愿出手；做交易时也没去了解对方想要什么；同时他非常重感情，轻贱自己，却将妻子和孩子放在远高于自己的地位上。

他的弱点如此显然，被森医生把控。在他的妻子死后，还有惠。

如果惠是个平庸的孩子，森医生倚重甚尔，就一定把惠掌控在手里；若森医生想要抛弃甚尔，觉得他可有可无，他也会将惠顺手送出，去换取别的好处。

甚尔聪明一点，其实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森医生冷酷考量的心理，去为惠决定合适的去处。

但他大概是想不到这么深的。

甚尔一点也不笨，他的智商点在对敌上，战术谋略该有的都有，也狡猾，但他能看出战斗中的弱点，却看不穿人心。

甚尔被拐着弯骂了——不，其实还是很明显的。

言语也是一种伤害人的手段，会触怒他人。人被讥讽，当然会生气，但回过神来，甚尔没弄明白幸子为什么突然骂他。“笨蛋”这个称号来得莫名其妙。

甚尔是不觉得自己笨的，真正的笨蛋逃不出禅院家。若是被森鸥外骂笨，那他还能接受，但他和幸子的对话，好像才刚刚开始吧。

甚尔的思维是典型的咒术师式的直线式，不懂得迂回，没头没尾被扣上一顶帽子，他只能想到——是迁怒吧。

女孩子突如其来的发脾气什么的。

甚尔回想今天，自以为了然地猜测，是因为幸子吃饭的时候被那个自称“乱步”的少年骂小笨蛋吗？所以拿他撒气。

乱步啊……

甚尔还是有印象的，打扮得像个侦探的少年，说一些没头没尾的话，性格非常自我，像一阵旋风席卷而来，给人留下迷惑的阴影，然后又离开了。

以及——回头的那一瞥。

因为对那个实力强大、将剑意打磨至臻的剑士很感兴趣，在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相携离开后，甚尔带着兴味地，目送了一会他们的背影。

然后，被江户川乱步抓个正着。

黑发乱翘、对身边人依赖、说话很孩子气的少年，却有一双翠绿、透彻的眼睛，带着能看穿人过去的恐怖感。

并不是直觉或巧合，从他的眼神中甚尔能得知，乱步是因为知道甚尔在看他们，并且知道甚尔为什么要看他们，才回头的。

甚尔是天与咒缚，能做到完全收敛自己的气息，立于人身后而不被人察觉，暗杀委托的报酬很高。

二十几年来，那是他第二次从背后被人发觉。

上一个能感知他存在的，还是五条家数百年一遇的六眼，五条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