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子专心吃饭,心无旁骛咬着薯条,不为外物所移。
直到视野里看到熟悉的和服,听到熟悉的声音,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出现,她才舍弃食物,懵懵地求证般的抬头,真正看清楚人后,眼睛亮起来,清凌凌,纤长稚嫩的眉舒展,一如先前许多次,真心高兴,“福泽大叔!”
福泽谕吉脸色略有和缓,朝她颔首,“幸子”。
他和服衣袖下的手微蜷,有所动容,尽管理智上知道乱步目前所做的决定皆为正确,看穿敌人的从而弱点下手也是战略之一,但真要他以一个年幼稚嫩的小女孩做突破口,情感上,还是有些迟疑。
他不想牵扯无辜之人,尤其是孩童。这与他的信念不服。
幸子不知福泽谕吉心中纠结,更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但心里还是很信任他,仰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玩了半天,帽子摘下后,她脸颊边碎发更多,半透明的幼鸟雏羽般细弱,薄薄雪白的眼皮有上淡淡的青色脉络,面容清冽干净的像块通透温润的玉,毫无一丝油脂气。
她蓝汪汪的眼睛纯净疑惑,纤长睫毛翕动着,望着来人,仿佛带着潮气般浓黑漉漉,水晶灯光流璨,与窗外海滨日光交汇,显得她眼中蓝色浓郁每秒得有些失真,如同天空和大海在她眼中相遇。
幸子迟钝,摸不着头脑,他们突然出现是做什么,来找她玩的吗?
江户川乱步紧紧盯着她抬头,一刻不错,翠绿瞳孔流淌着光河,无数信息在流动。
他要分析出这个孩子把晶子藏去了哪里!
然后,彻底傻眼。
前提错误!
推理需要线索,总会有推理无法做到的事情。无论乱步表现得多么天才,头脑如何聪明,能够一眼看穿事情的真相,“超推理”也不是异于常理的能力。
而江户川乱步此前从没见过森鸥外,也没见过幸子,他从福泽谕吉那里获知的情报是错误的。
他太过信任福泽谕吉,以至于盲目,从未怀疑他说过的话。
直到现在亲眼所见,那些朦胧的疑惑得到解答。
眼前的孩子,根本还没有长大,无法沟通,性情执拗,哪里有福泽大叔说的十二岁?
她的生理年龄不超过十岁!心理年龄最多只有六岁!没有产生自主意识。她不是单纯的善良懂事,她是……太弱小了,在真正理解和适应这个世界以前,幼童会本能地依靠信赖大人。
她对森鸥外的信任不可动摇。孩童根本不会去怀疑朝夕相处的父母的话。对方是她沟通外界的媒介。她就像是……来到横滨以前的江户川乱步,生活在天才双亲构筑的世界中,单纯地认为世界上的大人都比自己聪明,所有三观和认知都由父母塑造。
以话术试探她获取情报也不成立,幸子太小了,森鸥外根本没有把晶子的位置告诉她。
他只是利用她。
具体的地点,从头至尾只有森鸥外一个人知道。
江户川乱步欲哭无泪。他白跑一趟。
而他的推理还没有结束,无数潜在的隐藏信息,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大脑。
被迫看到了许多,他本不应该看到的东西。
江户川乱步的目光高度集中,翠绿的眼睛仿佛点燃着冰冷的磷火,理性达到了顶峰。
随后,他呼吸抑制不住地急促起来。
他发现了!这个孩子身上有在封闭环境中生活过的痕迹,年龄与心智不符,不合常理的地方太多,藏匿着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无比重要,骇人听闻,犹如噬人深渊!这是森鸥外将她带在身边的原因,他破解不出,也不能去触碰,否则的话——他会死的。
福泽大叔也会被连累,森鸥外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江户川乱步立时毛骨悚然,他脸色发白,身体僵直,迅速将周围情报尽收眼底。
金发女性是森鸥外的异能,静观其变,但对他早有警惕,不介意当场动手,肌肉健壮的黑发男性也有特殊的能力,□□强度突破人类极限,空手武力值堪比人形兵器。
福泽大叔打不过他。
江户川乱步后悔死自己的鲁莽,他看得不够清楚,对超推理太过自信,贸贸然暴露了自己。
他还没有彻底成长起来,极致的武力和权势可以碾压现在的他。
福泽大叔不会同意东躲西藏,他连累了福泽大叔!
怎么办?!
绝对、绝对不能表现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他已经花了三秒的时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
爱丽丝起疑心的话,会通知森鸥外!
江户川乱步思考完毕,做出决定,他推理时有自己的时间流速,于是众人只见福泽谕吉话音刚落,他就急急忙忙,双手“啪”一下拍桌,又一遍逼近质问幸子,“快点告诉我,晶子到底在哪里?”
拜托了,回答不知道。干脆一点!
江户川乱步没有福泽谕吉那么强烈的正义和责任感,他太过聪明,与庸碌格格不入,世人在他眼中皆是虚伪和愚蠢,一眼就能看透,因而无法共情,若非在双亲的引导和呵护下长大,父母教会他正常的善恶观和道德是非,后来又遇到可靠的福泽谕吉,肯定与社会疏离。
他帮助警方解决各种疑难杂案,是受人尊敬的名侦探,代表真相和正义。
但实际上,解谜破案只是兴趣,乱步的座右铭是“若合我意,一切皆好”,有自我冷漠的一面。
如今天平另一端是福泽谕吉,乱步果断放弃不认识的晶子,不想再追查下去。
他太粗鲁突然,一惊一乍吓到别人,福泽谕吉不赞同地责备,“乱步。不要没有礼貌。”
“晶子?”幸子不解,乌睫掀起,眼眸剔透,晶莹如露珠,她尚且奇怪,为什么福泽大叔会知道晶子的存在?她侧头看爱丽丝一眼,对方不阻止,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晶子在哪里。福泽大叔,你们要找晶子吗?”
福泽谕吉因她天真的眼神羞愧,“是……”
江户川乱步欣喜若狂,“好!好!你不知道。”
他“噌”地转头,大声重复,手舞足蹈,语速劈里啪啦一阵,“福泽大叔,她真的不知道!她是个小笨蛋,那个黑医根本没告诉她。”他刻意着重自己的目的,强调,“虽然她比森鸥外好欺负,跟晶子关系很好,但她也被蒙在鼓里,逼问她是没用的。”
没错,他的目的很单纯,欺软怕硬,只是一般聪明,什么也没发现!
他气馁,愧疚是真实的,嗫喏道,“对不起,福泽大叔,我的推理出错了。”
江户川乱步何其骄傲,不会轻易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好面子,有死不低头的倔脾气。
福泽谕吉看重的,反而是他愿意担当、有所成长的一面,他不感到失望,欣慰地揉乱步的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乱步。”他顿一顿,抬手,按在乱步的侦探帽上,“值得表扬。”
不必与年幼的孩子对立,他心里也松一口气。
乱步意外得到监护人的夸奖,吃惊,顿时阳光灿烂。
爱丽丝狐疑地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