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已经看的够多了。
“杰,回东京吧,回到我跟你父亲身边。”夏油夫人抓住他的手不放,仿佛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旦松手,就会彻底失去这个孩子,哀戚道,“你不在我身边,我根本习惯不了,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这半年来,你父亲的状态也不好,他以前总是对你严厉,严格要求,是对你寄予厚望才这样。在你走后,我知道,他想你,不比我少。”
“你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无论发生什么,爸爸妈妈陪你一起面对。只要你答应不再故意去那些危险的地方,不去主动招惹那些,只跟我们在一起……横滨太危险了,每次看到电视上出现有关这里的新闻,mafia又出现暴动,有孩子死伤,我们都寝食难安,生怕那人是你,害怕你被牵连;上次你们学校外出游学,途经公路出现爆炸,出了车祸,车辆被掀翻,我和你父亲接到老师电话的时候……唯恐你也在车上……”
面对母亲心酸哭泣的请求,夏油杰沉默了,半晌才道,“那如果,我又‘发病’呢?”
夏油夫人呼吸一窒。
“再像以前那样,出现幻觉,突然做出诡异的举动,身上有不明不白的伤口,躺在没有人的地方浑身流血几乎濒死……”他抬起眼,不避讳地直视夏油夫人,“这样的情况再来一次,你们还能承受吗?”
“我知道啊,妈妈。”夏油杰说,“你们不是嫌弃我,觉得我是异类、精神病,让你们丢脸……你们只是太害怕了,害怕我在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不明不白地死掉,害怕你们作为父母无法保护我。那些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但你们找不到真相,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唯独攻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肯躲远一些,留在相对安全的地方,非要撞上去。你们无能为力,就只能把我送到安全的地方。”
他露出笑容,释然又宽容的笑,仿佛他是佛子,历经痛苦后超离世间,“妈妈,你们很爱我,我一直都知道。”
夏油夫人根本无法承受他这样的神情,失态地捂住脸,拼命克制,以求不要在公共场合发出泣音。
夏油杰看着习惯以骄傲示人的母亲露出可悲的样子,胸中苦涩地要流出胆汁,是痛苦在翻滚,恶心的滋味从舌根泛上来。
他开始回想,这样的情况,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他在横滨生长。曾经的横滨是海滨城市,又位于首都圈内,经济发达,人口繁荣,有记忆时,父母早已从老家岩手县搬迁到横滨定居,在离开这座城市以前,夏油杰从来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这个世界也毫无异样,但是,随着战争开始,横滨被波及,成为租界,为了避灾,夏油先生申请了工作调动,他自请降职,举家迁至首都东京,一切都变了。
夏油杰不再是父母的骄傲,别人家的孩子。
他开始“生病”。
他能看到怪物,各式各样的怪物,有的肮脏,有的丑陋,有的恶心没有形状。
人多的地方怪物越多。它们跟随着人类,趴在人身上,吸食人的精力,发出类人的梦呓般的话语,令人觉得疲倦,生病。起初,他和父母一样,认为自己是不熟悉新的环境,精神压力太大,才出现了幻觉。但是,随着那些怪物发现他能够看到它们,将他当成了攻击的对象,他身上开始出现伤口,他才意识到,那些东西,是真正存在的。
就像他幼时在横滨曾见过异能力者一样,东京,也有自己的怪物。
不,准确说,怪物到处都是,只有横滨没有。
到东京不久,夏油杰觉醒了特殊的能力,成了横滨都市传说中的“异能力者”,他不是愿意服输的人,也不肯就此退缩,他与那些怪物对抗、战斗,调服并且命令他们,去保护身上缠着怪物的普通人。
他从保护他人的成就感中获得满足,做着孤胆英雄的美梦,编织起一个坚硬的外壳,将内心的脆弱和恐惧掩盖、埋葬,他不去质疑、不去愤恨,不质问上天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看得见,不去深究那一次次吞咽咒灵球比抹布更恶心百倍的滋味。
他麻木自己,催眠自己,说服自己,为所有不满意的现状找一个合适的理由,究其原因,只是为武装自己,避免内心被从天堂陡然掉进地狱的巨大落差感撕裂。
他以为迟早能适应习惯这样的生活,在磨砺中变得更为强大,事实也如此——随着能力的增长,他调伏了更多的怪物,能应付更危险的战斗,他开始觉得自己或许真的是少年漫中的男主角——在那些故事里,主角所遭受的痛苦都是有理由的。都是为了更加崇高之物。
那使痛苦也变得神圣。
直到,他身上的萦绕的气息变得强烈,更强大的怪物也被吸引到他的身边,他受了重伤,几乎失血过多而死,在他因直面死亡的恐惧而精神崩溃之前,父母紧绷的弦先断了。
那是夏油家爆发争吵最多的一段时期。
搬迁至一个新的城市、开启新的工作环境本就意味着诸多磨合和不顺,夏油夫妇早发觉了夏油杰的不同,也发现他时常受伤,食欲不振、迅速消瘦,他们知道他不是真正的精神病,不过是强行逼迫自己不去在意,无论是为了工作还是交际,他们已经自顾不暇,夏油杰带给他们的不过是更多的烦恼和忧愁。
何况,那是他们无法理解的世界,夏油杰比同龄人更有主见,他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他们便尊重自己的孩子。
但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坐视自己的孩子送死。
于是,夏油杰被激起斗志还想继续成长,却被自己的父母独断地送回横滨,开始了寄宿学校的生活。
他抗议无效,败给父亲的强硬和母亲卑微的眼泪请求,只能回到普通人的世界。
然而就在他逐渐接受平凡时,夏油夫人无法适应孩子不在身边的空虚和恐慌,又主动对他说,希望他能回到东京。
这是夏油杰曾经期盼的,然而真到这一刻,他却犹豫了。
他禀性骄傲,不甘于自己的平庸,面对那些残忍凶狠的怪物,也不会被轻易打倒。
不论多么惊险的情境,他愿意用自己的能力与那些怪物搏斗,保护更多的人。
可是,在横滨,这座更加混乱的城市里,不存在只有他能看得见的怪物,他无需强迫自己,将对抗黑暗的责任加诸己身,他可以被学校和老师所庇护,躲在学生身份的羽翼下,在这里,黑手党也不会轻易对学校发起攻击。
在横滨,他是安全的。
这份安逸,和内心深处对安逸的窃喜,令他开始自我审视,在东京究竟是为了保护弱者才使用力量;还是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弱者,如果不是找到一个理由,就没有勇气接纳并且使用那份令自己痛苦的力量呢?
他很骄傲,家境、相貌、才能,他在称赞中长大,有骄傲的资格,这份高于他人的优越感使得他能表现出得体的温和谦逊,所以,他也愿意将自己摆放在强者的位置上,吞咽强者不为人所理解的孤独与痛楚。
但是,那次差点死掉的经历,意识崩断,醒过来面对父母的沧桑与憔悴,他开始怀疑,在保护别人之前,他有能力保护自己吗?如果看不见的人是弱者,他的父母是什么呢?他为自己的父母带来过悲伤以外的事吗?他要让看不见怪物的父母为自己持续担忧和痛苦吗?
至少在夏油夫妇面前,他不是强者。
那么,他还要因为那份力量,继续扮演强者吗?
当初,他因为父母的想法回到了横滨,又要因为他们的想法再去东京吗?
在两个不同的时间节点,所谓的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这令夏油杰感到迷茫,他说,“再给我一点时间吧,妈妈。我真的,需要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