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鸥外将幸子养得很好,宠爱她,教养她,她成长得这么好,纯真可爱,有如明珠一般光润洁白,见过她的人都会很喜爱她。
尾崎红叶再畏惧森鸥外,忌惮他虚伪狡诈阴狠,也不得不承认,他身上不多的温情,都给了抚养的孩子。
幸子不是另一个她,但她忍不住,将自己没有的,都送给她。
无论是手鞠,还是手鞠球里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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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原先,也是有一个手鞠球的,是麻叶纹的。
晴天时,在神社外面,她也经常抱着手鞠玩耍,只是地面很脏,没拍几下就会变脏,她没有玩具,很珍惜唯一的手鞠,玩也不尽兴,干脆就不带出去了。
现在则不同,沙发的地上全铺着羊毛地毯,雪白的足袋踩上去,也不会沾染上灰尘。
而且,即便这个脏了,红叶说,还要给她做新的,她可以尽情玩耍。
“かごめかごめ
かごの中の鸟は
いついつ出やる
夜明けのばんに
鹤と亀が滑った
後ろの正面谁?”
清脆的铃音一声一声,幸子拍打着精致的手鞠绣球,和着节奏,唱起了熟悉的童谣,她穿着红色的京友禅振袖,绘有叠浪般的青海波和七宝花纹,尾崎红叶和爱丽丝的审美不同,爱丽丝会挑选适合幸子气质的颜色雅致的和服,尾崎红叶则更喜欢传统的、有给孩童祝福花纹的鲜艳富丽的衣衫。
幸子一个人玩着手鞠,穿着鲜艳古典的和服,长长的衣袖随着“砰砰”、“砰砰”的声音起落,她的长发睫毛极为乌黑,肌肤雪白,鬓边花穗垂落,衬得眉嫣目远,小巧玲珑的身影,就像是寺庙里袄门上色彩富丽的金箔绘,极为美丽。
【笼子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稚嫩童声悠然,不知疲倦,幸子一遍又一遍唱着熟悉的童谣,一个人拍着艳丽的鞠球,慢慢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光照不到的地方,她的声音清澈动听,听久了,又似雾气一般飘渺空灵,仿佛隔着一个世界传来。
屋内暗下来,尾崎红叶看着落地窗外的晚霞烟色,是黄昏沉降,日夜交替之时。日本是迷信的国度,在古时这被称作逢魔时刻,但横滨是“神弃之地”,连咒灵也不会在这里出现,她更不会信这些,但听歌词的意味,鹤与龟在日本文化中代表长寿,隐隐约约有不祥之意。
她难得有些不安,对幸子柔声,“幸子,我们换首歌谣好吗?”
“砰。”
手鞠有节奏的弹地声音停止了,身穿唐红和服的女孩转头看她,她发间戴着一串红白梅的细工花簪,垂在白皙的额边,细长的弯眉漆黑如墨,仿佛水墨描成,脸却极白,敷粉般模糊,在昏暗重叠的光影中,唯有眼睛极亮,如一尾幽蓝妖冶的银鱼,游移不定的光彩,看得人眩晕。
奇妙的存在感,不知是装扮还是角度,总给人物语妖怪般艳丽妖异的感觉。
尾崎红叶心一跳,耳边如擂鼓,“咚咚”地响起来。
幸子抱着球,见她发呆,歪歪头,目露疑惑。
她站一会,穿过客厅向尾崎红叶跑来,发间流苏轻晃,湛蓝的眼睛,骤然出现在光亮处,神采清灵,被夕阳的余晖映照着,一瞬间,像是海上初升的灿烂朝阳,金光熠熠。
一看到那双有朝日之色的温暖的眼睛,尾崎红叶便蓦地安心下来。
幸子关切看她,睫毛轻柔如蛾,“为什么呀,红叶,你不喜欢这首歌吗?”
尾崎红叶吐出一口气,伸手拨开她发间有些缠绕的花穗,真正触碰到后,才有存在的实感,她浅浅笑道,“总觉得,听起来寓意不是很好。正月不是才过去么?”
幸子懵懂,“原来是不好的么?”
她低头看手里的球,不解道,“这个歌不是小孩子做游戏时才会唱的吗?”
幸子什么都不懂,这首笼目歌,还是偶然间,在山下,她看到村民的孩子围起来玩一个游戏,边玩边唱,在一边听着学会的。
她见他们那般开心,心里很是羡慕,也期望能有人围着自己,陪伴自己玩耍。可是神社在山上,爷爷不准她下山,更不准她去村子里接触村民。她那次好奇,偷偷从后山的小路跑去,回来还被责罚了,所以即便她学了歌谣,身边也没有人,一直凑不齐玩伴。
爷爷去世后,她更是乖巧,听他嘱托,再没离开过神社。
唯有那次被村民驱逐,大家拿着棍棒,成群结队来神社找她,声势浩大。她再不知事,也知道不能被抓住,只能躲起来,玩捉迷藏那般,让他们找不到,然后从神社后面的小路逃下山。
那时还在下雨,天色晦暗,山路很滑,幸子几次看不清路,差点滑倒,滚下山去,她努力逃跑,就在险些被追上的时候,撞见了森鸥外,他脸生,文质彬彬,气质出众,身边还带着爱丽丝,一看便是陌生的异乡人。
幸子走投无路,只能向他求助,当时森鸥外明明不认识她,对她无所求,但面对一改昔日恭敬脸面、凶神恶煞的村民,还是选择庇护她。
一众人骂她“灾星”、“伪神”,说她“骗人”、“害死了人”,七嘴八舌讲了一堆,幸子虽不理解他们为何这么生气,但听着,仿佛也觉得自己很过分了。森鸥外却没有动摇,他有自己的判断,倒是试图讲道理,可是村民们愚昧,文化水平又低,正在气头上,听不懂他说的话。
森鸥外无法,遵循不惹事的原则,只能躲祸,他逃跑,还记得要带着幸子一起,不能将她独自留下。他找到地方避雨,让爱丽丝生火取暖,还给了幸子毛巾擦脸,和善地给她讲道理,长得又好看,当时幸子便觉得,他真是个好人。
给村民当巫女,看他们的愿望或实现或落空,也许有趣,但若是不当,也会惹来灾祸。
于是幸子想,与其留在神社继续做神使,不如跟着森鸥外一同离开。
她觉得这个选择是正确的。现在,她有了更好的生活,就像村子里的孩童会被父母疼爱保护一样,森医生也会照顾她,她自觉有在好好长大,对笼目歌的游戏不再有执念,也不会去羡慕别人拥有朋友。
于是她听到尾崎红叶的话,也愿意直接应下,“好啊,那我唱别的吧。”
幸子没有正常的童年,没上过学,会的歌谣根本不多,还是爱丽丝教了几首,那些歌曲,都是森鸥外幼时耳熟能详的,她想了一会,拍着手鞠球,又唱起了さくら。
“さくら さくら
野山も里も
见わたす限り……”
童声像是溪流,清澈空灵,缓慢悠扬,潺潺而过。房门微敞,爱丽丝欣然看着幸子玩耍,手中款式老旧的手机被静音,屏幕亮着荧光,备注过的号码呼叫一遍又一遍。
她不知在等待什么,看了一会后,才转身合上门,按下接通键。
再开口,爱丽丝脸上的神态发生变化,从口中逸出的,是温和优雅的男声,与森鸥外如出一辙。
“啊,甚尔君?久疏问候了。”口吻稳重,微微的疑惑,对面实在是稀客,但嘴角笑容放大,极致的割裂感,透出显而易见的愉悦气息。
少女宝石般的蓝瞳深处中跳跃着神经质的血光,恶魔的灵魂在低语,“时隔这么久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