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的雪姗姗来迟。
新年前后才有几场落雪,不绝的枪声也在这样绵绵的大雪中止息了,一切污浊都藏于茫茫的白色之下,诊所难得迎来了休息时间。
“晶子比原先活泼了一点呢……”森鸥外发出感慨,甩甩手里的钢笔,笔尖衍出浓墨,有几滴甩在了病历本上,他没控制好力道,掀开纸张发现渗透了好几页,苦恼地皱起了眉。
“这下得找新的了,放哪了呢?”
桌面上堆满了杂物,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就乱了起来,港口mafia行事愈发猖狂,战火升级,连日连夜的,多了很多病人,都没有收拾过。森鸥外翻箱倒柜,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倒是翻出来不少涂鸦本和习字册,应当是他临时收起来的,不知不觉攒下这么多。
他把幸子的东西都整理在一旁,挠着头呼唤爱丽丝。“爱丽丝!你记得我没拆封的病历本放在哪了吗?”
“就在柜子里,你自己找!”
金发蓝眼的少女穿着护士装,把拴在墙角的瘪了的气球叠起来,那里还丢着没人玩的七彩风车,这些都是去游乐场的那天买的,今昔对比,她怒火烧得更旺,先把人一顿骂,“笨蛋林太郎!你只会在这边说风凉话,晶子都好不容易愿意出门了,你非得在她耳边说些刺激她的话,现在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你满意了吧?”
“我也只是希望她能早日解开心结啊。”森鸥外并不在意,椅子往后挪了点,活动筋骨,弯腰过去打开柜门,搜寻着,“粉饰太平有什么用,她得学着面对。”
整叠的病历摞在文件夹和厚实的打印纸底下,被压得满满当当,他使劲拽,纹丝不动,转头露出哭唧唧的脸,一根呆毛耷拉在眼前,求救,“爱丽丝~”
爱丽丝看着他那败犬样子,无法,认命地过去帮他。
“你明明就是故意的。我真是搞不懂林太郎你,晶子愿意从阴影中走出来,试着接受我们,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原先努力了那么久,晶子都不肯搭理你,怎么事情好不容易有了进展,你却要去破坏?现在好了,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爱丽丝还挺喜欢晶子的,只是对方非常排斥她,见她跟森鸥外没什么两样。
人形异能力也有自己的小情绪,她觉得冤枉,转头便怪起了自己的主人。
有了爱丽丝的搭救,森鸥外轻轻松松得到一本崭新的病历,他抖掉灰尘,拿消毒巾擦了擦,面上一副为难和被迫的样子,“我也没办法。”这都快成为他的口头禅了,“可是晶子根本就没有接受我和你,她只是接受了幸子而已。换言之,在晶子眼里,幸子和我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与谢野晶子并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她经历过战争,甚至比许多成年人还要坚强,纵然此刻心如死灰,但只要给她一个理由,她是会去为了回应他人的期待而振作反抗的。
森鸥外也能猜到他在与谢野眼里的形象,是欺骗小红帽的狼外婆吧。
幸子看起来太无害了,晶子推己及人,也会忍不住可怜她。
“这样可不行啊。”男人垂眸,黯红色的眸子微微一眯,给人以凝视深渊的压迫感,不过他很快主动收敛起危险的气势,回到书桌前,耸了耸肩,轻松道,“所以,为了幸子,我也只能舍弃晶子了。”
他笑,“爱丽丝也不希望,幸子因为晶子的话就跟你疏远吧。”
爱丽丝继承了他的思维,只是情感更为外向,有自己的性格和偏好,她果真因为森鸥外的话犹豫了一瞬,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大怒,“诡计多端的林太郎!”
“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到底,是你早就打算放弃晶子了吧。如果你打算强留晶子在身边,不管她怎么看我们,都没有任何意义。你才不是害怕晶子会对幸子说什么,你担心的是——幸子会跟着晶子一起离开吧!”
话说出口她自己都愣了,喃道:“晶子会离开?谁能带走她?”森鸥外不想做的事还很少有人能强迫他,“是夏目先生?”
森鸥外不置可否,笔帽敲敲桌板,提笔写字,一心二用,“从把晶子带出疗养院的那天起我就有想到这一天,我与夏目老师之间,无法寻求妥协,只能是说服与被说服的关系。夏目老师算无遗策,”他无奈苦笑,“我自愧不如啊。”
爱丽丝冷笑:“不过是被自己老师放弃的败犬而已,废物!”
“爱丽丝~”
森鸥外哭唧唧。
“我才不信你计划里没有算到这一点。”爱丽丝道,“晶子留在你身边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她是真正无辜的,夏目先生不会坐视不管。‘不死军团’会带来许多好处不错,但这是灭绝人伦的产物,夏目先生是受人景仰的前辈,他绝不会允许横滨的白日被这样的军队统治着。更何况,拥有压倒性力量的白天会凭借极致的血腥和武力驱逐黑夜,角色错位,平衡被打破,这不是真正的三刻构想。”
三刻构想是传说中的异能力者——夏目漱石提出的理论,为了守护混乱的横滨,保护轮番登场的多方势力下的普通民众,尽快恢复秩序,他设想将横滨分为白天、黄昏和黑夜,进行三段化时间管理。
白天的管辖归于政府,以法律和政治等正当手段为武器,维护这片土地上属于政府的权威;黑夜的核心则是以暴制暴,以极致的铁血树立起黑暗世界的秩序,管理横滨大大小小的黑||道组织;而黄昏则是游走在白与黑的交界之处,法律模糊暧昧之地的灰色地带。
森鸥外想要继续他的仕途,在横滨走白道,用“不死军团”壮大白日势力,一统黄昏和黑夜。看似正义,实则非常困难。横滨的暗面已经成为了它生态圈的一部分,不可轻易分割,像如今港口黑手党的首领,他在政商两界皆有话语权,在本市的地位甚至比横滨市长、警察局局长更高。
黑与白互不干涉本是心照不宣的规则,黑手党火拼也会尽量避免白日人多的地方,森鸥外想在白道玩以暴制暴,打破目前的平衡,必然遭受强烈反噬,倘若横滨的所有组织都在港口黑手党的牵头下集结起来对抗政府,不惜鱼死网破,市民的生活必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森鸥外的路是可以走,但太过歹毒,牺牲众多,如今横滨经受不住第二个“战争时代”,夏目先生不会同意用无数市民的性命来换一个看似安稳的未来。
金发少女面露鄙夷,“现在已经不是战争年代了,林太郎你想在和平政府玩战争机器那套,是行不通的。”
“所以我被夏目老师踢出来了嘛,已经是自作自受了。”森鸥外写不下去了,颓废在椅子上装可怜,唉声叹气,“我可是好不容易把晶子带出来的啊,结果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呜呜呜,我真的是太惨啦,”他发出波浪音,“小爱丽丝~ ”
爱丽丝才懒得理他,森鸥外说的话,她半点不信。
她继承的是森鸥外的思维,换言之,她能想到的,森鸥外一定早想过了,早知如此还要孤注一掷,那他就是屑,死性不改,重视利益超过一切,不怪被自己敬爱的老师教做人。
可是面对这样的“惨状”,爱丽丝没有继续幸灾乐祸,反倒非常郁闷。
她看森鸥外吃亏才开心,对方还有闲心在这里卖惨,正说明他胸有成竹,早就想好了应对的办法。就算他最坏的设想是与谢野晶子落入白天或者黄昏的手里,平白为他人作嫁裳,他也信心十足,能以此攫取到不低于“请君勿死”这样珍贵的异能力的利益。
他方才还说夏目先生算无遗策,可他自己的头脑,又几时出过错。
退一万步说,森鸥外的身边,还有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