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国辉跟周老师有些交情,我后来才听说她们两个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两届学生,朴国辉大周冬阳几届,有一年教师节,朴国辉考上警校后第一次去老师家看望老师,周冬阳的家正好住在老师家楼上,她父亲是工程师,母亲是技术员,常年不着家,周冬阳经常下来蹭饭,那时候周冬阳正备战高考,目标是省城里的师范大学。
警察收走了哈老师办公桌上的一大部分东西,还找了校长和同办公室的几个老师谈话,自哈老师被害后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警察在学校里跑进跑出,只不过基本都是无功而返,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哈老师年近五十,在学校资历不浅,自打参加工作就在二中任教,二十多年来没再动过,上至领导,下至学生,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几乎每天都是笑面迎人,离婚的事儿同事也不甚了解,要不是警察去县医院找她前夫询问,大家一致认为那些小道消息都是捕风捉影,医生、老师都不是很闲的职业,人到中年有点儿风言风语也实属正常。
要非说真有什么,顶多也就会说哈老师这个人以前家里条件不好,做事有点儿太圆滑了,问了一圈都说她人好,但又都对她称不上了解,俗话讲就是不交心。
上完晚自习天已经全黑,我和纪乐前脚上了朴国辉的车,后脚就在路口看到纪野开着车赶来,两台车就这么一个向南一个向北,可以说是擦肩而过,纪野愣是瞧都没瞧一眼。
朴国辉说话时带着点儿怨气:“乐乐,给你舅打电话,让他回家,你不跟他说他还不知道要在学校门口等多久。”
看她的状态就知道哈老师的案子今天仍旧毫无进展。
纪乐掏出手机按亮屏幕,深色的格子一点点往下蹦,联系人其实没有几个,还没按下拨通,反而是朴国辉那头先来了电话,铃声在车里响起,是一首很流行的外国歌。
她瞥一眼屏幕上闪烁着的陌生号码,是个本地的座机号,接通后直接开了扩音,手机的扬声器里传来时断时续的声音,是蔡锦文,朴国辉的妈妈。
蔡锦文在电话里哽咽,但还是能勉强听清都说了些什么:“国辉,你下班了吗?”
“妈,我下班了。”朴国辉踩了刹车,路口的红灯不到六十秒,“你有事儿吗?不急的话回去再说,开车呢,我一会儿就到家了。”
“我和你爸不在家,我俩在县医院,你范叔摔了个跟头,住院了,你要是来的话把放在你哥牌位下头的存折一并带来。”
朴振华前些年高压一口气儿能蹦到一百九,当时人就躺在炕上交代后事了,他的后事挺简单的,就一个事儿,他说:“814,案子没破呢,告诉辉儿,破了给我个信儿。”
当时朴国辉人在上班儿,蔡锦文没给她打电话,直接打了120,朴振华鬼门关走一遭,出院后没像别人家的老头老太太病病殃殃,除了每天都得跟着降压药,平时像没事儿人似的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但自打那次之后朴国辉一听医院俩字儿心里就咯噔咯噔的。
“范叔?他不是中风几年都不出家门了吗?我现在就去,要带多少钱?”朴国辉没捋清楚蔡锦文话里的逻辑,按着常规,探望病人再好的交情也就包个一两千块的红包顶破天了,还得是大病,指不定两眼一闭的那种,这年头结婚随礼也就两百,近一点儿的亲戚包五百,她妈一开口连家里存折都要带上,这范叔得摔成啥样啊?
“你范叔应该没什么大事儿,但是……唉……多带吧,得给人赔个不是。”她妈说了这么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从二中到县医院,穿过广河最繁华的市中心,一个在城西一个在城东,朴国辉一路上大气没出,纪乐给纪野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了这件事,纪野在电话里只说让纪乐告诉朴国辉“别慌,他很快就到。”
朴国辉开车明显急躁了不少,车停在县医院的大院儿里,医院个隔壁有ATM,取了几千块现金,用牛皮纸档案袋装好,带着我和纪乐跑到诊台询问,有没有个叫范昌盛的中风老人摔到入院,诊台护士查了查说在住院部二楼210。
我生在县医院,是我妈告诉我的,大楼几年没有翻新过,犄角旮旯的小仓库还留着古早的老式木窗,我又见到纪乐住院那天窗户外的大槐树,它依旧挺拔,路过时纪乐停住脚步刻意看了一眼,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区捷,下意识想要带着他逃,所以扯着纪乐的手头也不回离开。
我和纪乐坐在走廊里,他抽出一本疾病科普杂志一页页翻看,病房门没关,透过那一条狭小的缝隙,我静静观察着里头发生的一切。
朴国辉把钱塞给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医生,面上是一种很难堪也很抱歉的复杂表情,朴振华坐在床边紧紧握着范昌盛的手,躺在床上的人精神尚好只是嘴歪眼斜,想笑却不能笑,说话也有点儿磕磕巴巴。
范昌盛一句:“朴炮仗。”后边还跟着涎水,“嘶喽喽”两声,风进了嘴巴,涎水却淌到了脖子,滑进了衣领子,他费力说着:“不怪你,不要你的钱,那事儿搁了几十年了,我就寻思我死之前能找着个答案啊……我死……死之前。”说着说着哽咽了。
朴振华“哎”了一声,眼圈通红,他伸出一只苍老的手拍了拍范昌盛,“范白话,你年轻的时候话就多,这样了嘴还不消停。”说着拉起朴国辉的手摩挲了一遍又一遍,“咱不怕,这不是后继有人了吗?肯定能让你亲眼看着。”
我不知不觉走到门口,当意识到不能再更近一步时,脚尖已经冒出了进门的那道线,我低下头细细观察自己的手,想象着朴振华那双苍老的手摸起别人来,触感大概就像一张砂纸。
范昌盛一旁穿着白大褂的人不像是普通的医生,在病房里陪着站了这么久,直到那医生与朴国辉一前一后出了病房门,我偷瞄了一眼医生胸前的牌子,上头正正当当写着“范波”。
朴国辉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台前,满脸愧疚对范波说:“真对不起,小波哥,我也不知道我爸这都退休了还带着范叔折腾,他这人年轻的时候就神神叨叨的,你看有什么我们能做的,你尽管告诉我,医药费要是不够我再来送,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范波一手拎着早先朴国辉拿来的牛皮纸袋,他蹙着眉头,直到朴国辉说完了才推了推眼镜架,回眸看了一眼病房里叙旧的俩老头,又把牛皮纸袋塞回给了朴国辉,“我爸骨头没事儿,就是扭了一下,花不了几个钱,静养就行,年龄大了恢复慢很正常,你跟朴叔说让他别往心里去,你也别记挂,我在医院上班,照顾啥的都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