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告诉他,电子厂里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的事,也想告诉他警察正在扫黑除恶,那几个流氓混混迟早会被抓住的。
但是话到嘴边我又没说出口,他所知道的险恶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告诉他,只会让他更担心我,他肯定会让我马上离开电子厂。
或许是环境真的改变人,在电子厂的这十多天,我看见了很多,思考了很多。我觉得,我比他还要思虑成熟。
“今天在火车上,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大妈,看到我就说我失恋了,还追着我说,幸好火车到站了。”
他没有接着我刚才的话说。我猜,他是觉得再说下去,会让我不好意思。
“她说错了,你永远不会失恋的,我不会让你失恋的。”我认真地说。
“南之,你饿吗?我去买吃的给你。”
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卖烤红薯的,路边摊炒饭也开始摆摊了。我跑过去给他买了烤红薯,他看了一圈,这周边没有一个像样的饭店。
“你每天就吃这个?”
“不是,我平时在食堂吃,电子厂的食堂很不错的。”
我们红薯还没有吃完,天已经完全黑了,到处都是蚊子。
“南之,你晚上住哪里?再晚点儿,郊区都没有车了。”
“我回音乐学院,学校还有一个艺术节,这段时间我都在南京。”
他看着我,并不想走。
“好啦,快走吧,蚊子太多了。”我送他上了车。
回到宿舍,林云已经上夜班去了,她的书还在桌子上摊开着。张艳霞、赵静、王转弟躺在床上聊天,听音乐,她们说,要在宿舍开个“演唱会”。
我现在觉得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只是我自己看到的都是黑白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在昼夜交替中,我日夜颠倒地坚持上班。没有好的办法,只能熬着。
在这期间,南之叫我去音乐学院参加“艺术节”,我没去。
一个要在流水线上工作12小时的操作工,在难得的休息日,还要去看同龄人穿着漂亮的礼服,在舞台上演奏高雅优美的音乐,我没有心情。
我切实体会到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高雅的艺术现在没有我打工赚钱重要。不过南之告诉我,他创作的一首曲子获得了南京市“一等奖”,我很高兴。
今天晚上是我在电子厂的最后一个夜晚了,这个地方我一刻都不想待了,我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我讨厌这里每次上厕所都要请假,打报告,以至于让我现在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战战兢兢,我怕组长会骂我。
或者说,我是更讨厌这样没有尊严的自己。刚才下班的时候,我难以抑制我的兴奋,说话声音都大了。
我也看到组长眼中的羡慕,这就是我的路,我还有选择,而她别无选择。我想,她现在会不会后悔这一个多月对我的辱骂,她是多么的自欺欺人。
但我还是向组长、全能工、班长、余红儿以及所有帮助过我的人,表达了感谢。我走出车间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我忘不了流水线上的操作工们,迷茫、呆滞的眼神。
我突然很想哭,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的时候,我并不是因为悲伤,但眼泪就会流下来。
回到宿舍,林云还在写她的日记,我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所感所想都记录了下来,我问她:
“云姐,你现在写小说吗?有素材吗?”
“我去年开始写了,今年没有写了,我在考虑结婚的事。”
“你想好了吗?回到贵州,回到最开始走出来的地方?”
“我只能接受命运,这是我生来的命。”她叹了一口气。
“明桢,你要回大学校园了,真羡慕你,你大学毕业的时候,我应该两个孩子都生完了,就是一个农村妇女了。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林云说得很伤感。朱琴丽问我,大学里是不是有很多帅哥,可以挑一挑。
王娟娟、赵丽娜拿她开玩笑:“朱琴丽,你想男人了吧。”
我勉强一笑。
她们十七八岁,没有林云想得那么多,也没有像林云读那么多书,她们能看到的世界也局限于此。她们不会考虑自己的命运,未来的道路。所以她们快乐。
这让我想起一句话,有时候,是因为我们想得太多,所以痛苦。而我们之所以想得多,是因为我们通过学习,阅读,经历,见过了更广阔的世界,想追求生命的另一种可能。
“云姐,那能让我看看小说的大纲吗?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呢?”我很好奇。
“我的小说没有大纲,里面人物的命运都是未知的,他们不知道会经历什么,就如同我的命运一样。”
“云姐,你写小说没有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啊?那不是乱套了吗?写小说一定要有大纲的。就像盖房子,一定要有设计图纸。没有大纲,故事剧情发展,逻辑关系都很难得到保证,会有很多漏洞。甚至写着写着,某个人物莫名其妙消失了,都没发现。”我从专业的角度对她说。
她没有马上反驳我,沉默片刻说道:
“可是我们的人生有大纲吗?我们可以按照事先设定好的大纲生活吗?谁来给我们设定好人生的路呢?没人能做到,那为什么小说中的人物一定就要按照大纲走呢?或许这样写得小说不能称为合格的小说,但是只要有一个读者,我就写下去,我只为我的读者而写。”
是啊,人生是没有大纲的。
我们要是有人生大纲,为什么每一步路都要走得如此艰辛!看来我的观点是有些肤浅的,只停留在书本上。我也明白了,林云根本不需要我的素材,她在电子厂六年了,六年的时间,她遇到的人和事,以及所思所想,已经足够了。
我原以为我记录下来,是为了给别人看。现在才明白,其实最需要铭记的,是我自己。
这段经历,我永远不会忘;这个地方,我永远不会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