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退后,剑门关就是那么个地方,逃下城头的话会令整个宗门蒙羞,没人能接受那个后果,他也不行,”白绝淡淡地说,“他炸碎一身剑意,与一只大妖同归于尽,保住了宗门的名声。”
“没有办法,他要多想想自己宗门的年迈却还登仙无望的长辈,还懵懂的弟子,”白长贺说道,“就跟你的师尊一样。”
季远茫然地看向白绝。
白绝温柔地笑了笑,摸了摸季远的头:“嗯,我说的就是你师尊的师尊,啊,应该叫师祖?”
引仙怒喝:“你在说什么!你才几岁就说什么师祖!”
白绝没理引仙,而是看着季远道:“这一辈的师兄弟中,有谁喜欢钓鱼吗?”
季远没有回答,视线却落到了引仙的身上。
白绝顺着季远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道:“那不是一般的钓鱼,而是一种宗门秘法,垂钓的不是鱼,钓的是世俗王朝的气运。”
季远猛然瞪大眼睛。
“今年我朝大旱,大旱之后又是蝗蝻,”白绝与引仙对视,“神仙不知人间事,处士隐居在瑶台。”
“死的是凡人,跟你们根本没关系是吗?”
白绝手中的长剑指向引仙:“你来说说,剑门关的剑修舍生忘死地下去城头,为的就是保护你这样的家伙和宗门吗!那些死去的灾民的命就不是命吗!”
白绝就是为此而来。
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人负责。
不管是谁,不管多少人。
五百年前的记忆变得更加鲜明,白绝蹲在城头上,看着那个人以金色的丝线垂钓剑门关下战场上残存的灵气。
“这么点灵气够干嘛的,”白绝不屑,“有这功夫还不如多杀几只大妖。”
那个人的笑容尴尬:“多少都是一点嘛,不是有那句话吗,积少成多。”
白绝没有说话,看向一片狼藉的战场。那里有人族和妖族的尸骸,倒在哪里,哪里就是坟墓,这里没有收尸一说。
即使在阳光下仍然显得阴冷的战场,堆叠在一起的尸体,属于所有他们曾努力守住,却曾失败了的人。
那片被称为坟墓的战场,可能属于明天的他,或者多年后的自己。
“如果有下一世,去我的宗门看看吧。”那个人忽然开口说。
“清明宗。”
白绝看向满脸怒意的引仙:“清明宗吗?令人失望。”
季远站在一边,在大义上,他知道白绝是对的,在情感上,他也体谅师兄引仙的不容易。在两百多年前,他们的师尊独自前往剑门关,踏上师祖杀妖一去不回的道路,整座宗门的重担落在了引仙的身上。
引仙有多不容易,季远这个做师弟的是最清楚不过的。可恨自己年少之时,枉被称为天资卓绝,可恨自己虚度光阴两百年,修行路上未有寸进,难以帮师兄分担一二。
“所以……你是为了这件事情,问剑清明宗吗?”季远低声问。
白绝转过头,看向季远,似乎在思考什么,他对着季远伸出手。
季远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白绝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他的手落到了季远的脸颊上,依然温暖干燥。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张开了嘴,似乎要说什么。
但又好像没办法往下说。
季远在等他开口,他不知道白绝要说什么,但不管说什么都可以。这件事情本来错误就在清明宗,他们清明宗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哪怕将他们这些长老都流放到剑门关,只要还有年轻的晚辈在宗门就没有关系。
季远忽然知道了苏雨眠那时候的心情,在剑门关上的时候,她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无法后退,无法逃跑,是因为身上背负的重担。剑门关看不起任何转身逃跑的人,和他们的宗门。
惟有死战一条路。
可是季远的话还没有说出来,白绝的身体就震了一下,他的胸口出现了一段剑刃。
白色的衣服很快就被染红。
鲜血怵目。
越过白绝的肩膀,他看到了引仙。
引仙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愤怒,他的表情恢复了往常的温文尔雅,温和中带着一丝威严,但季远却看到了一片漆黑,还有不可转圜的杀意与愤怒。
“长贺……?”
季远看到引仙抽出长剑,自白绝的身体里,血液很快就流出来。
季远一下子跑过去抱住白绝的身体:“长贺!你……”他慌忙去芥子袋里找止血的丹药,可是因为太害怕了,手指都在颤抖,好不容易拿出来,还掉到了地上。
白绝张了张嘴,最后伸手在季远的眼皮上按了一下:“我……还是希望你看看。”
眼皮上还有白绝手指上温热的触感,随着那个动作,季远忽然想起来仪忘言曾经给他做过一样的动作,在那个时候,他看到了缠绕在众人身上的红色丝线。
而这一次,他看到了金色的丝线。
无数金色的丝线,仿佛是自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缭绕着顺着山路往清明宗的山脉深处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自身上长出来的丝线。
他抬起手,金色的丝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很漂亮,但与死亡有关。
季远茫然地看向引仙。
“我身上……也有鱼线?”
从山上而来的风吹拂过来,此时已是初冬。
但季远从未感觉到如此寒冷。
连身体都不停地颤抖。
“两百年来,我对你的境界从未责怪过半分,”引仙柔声道,“没什么可难过的,你是一开始就选定的人,就算没有境界,不也是我最疼爱的师弟吗?”
漫长的两百年时间,很难想象,原主责怪了自己两百年的时间,对师门的愧疚,对师尊师兄的愧疚,对自己弟子的愧疚。年轻时太过惊艳,两百年却古井无波,沦为众人嘲笑的目标。
所以才会拼了性命不要,强行破境。
原主强烈的想法,季远也曾经感觉到。哪怕就是死,也不要停留在金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