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荒谬又刺耳的指责和评价贯穿晋舒的中学时代,但晋舒没什么反抗心理,总是逆来顺受,于是有些人便愈发放肆,有些言论和行为愈演愈烈。赵泠那时常替晋舒打抱不平,没少跟人吵架甚至动手,还被请过家长。赵家夫妇俩明面上让赵泠给人家道歉,但到家后从未苛责过赵泠,只说做人要冷静,不能随便动手,其余从不置喙。
这么多年同晋舒的友谊能够持续下来,有很多人对此感到惊讶,因为晋舒实在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不主动,对谁的话都少,很多地方不似常人,身上少了太多烟火气,让人觉得不真实。但于赵泠来说,除却经年累月的习惯外,她同样有她的原因。
晋舒很多地方同旁人不同,同时造就她另类的纯粹。不计较物质上的往来,不索求什么回报,也不会去计量投入的感情是否对等,对朋友纯粹的包容、纯粹的好,某种程度上晋舒是个赤诚又纯粹的人,在感情上很认真。
很多年前,在那个同性恋罪不可赦的年代,晋舒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知道赵泠取向的人。
赵泠天生就喜欢女孩儿,她很早就意识到了,但她曾一度因此惶恐、害怕、自我厌弃,很长时间里都闭门不出试图达到自洽,试图找到同自己和解的方式。是晋舒在那时敲响她的房门,偏头用那双清澈的漆黑眼眸望着她,有些困惑地问:“你为什么最近一直不出门,出什么事了?”
其实赵泠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那个时候她面对着晋舒那双清澈的眸子,鬼使神差就问出了口:“你会觉得我是个变态吗?会因为这个就和我绝交吗?”
晋舒那会儿很困惑,说:“我为什么要觉得你是个变态?”
赵泠嗫嚅了会儿,试探着说:“如果我说,我喜欢女孩儿呢?爱情意义上那种喜欢。”
那会儿晋舒愣了一下,用很费解的模样望着她,说了一段后来赵泠始终铭记于心的话:“我为什么要觉得你是变态?你只是和别人不太一样而已,这有什么问题?我和你做朋友,和你喜欢什么人也没有关系。我们是朋友,会有人觉得自己的朋友是变态吗?而且你只是喜欢的人和别人不太一样而已,难道这一点就能否认你是我的朋友,和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吗?”
其实赵泠清楚那时候的晋舒并不理解同性恋,但是她的心能感受到晋舒话里的真诚,她是真的觉得,她们是不是朋友,她是什么样的人,和她喜欢什么人没有关系。晋舒对她的友谊,只关乎于她本人,与她本人的取向、家庭、职业等等都无关。晋舒是个纯粹的人,所以她的感情也纯粹。
赵泠那时也并非是完全无法完成自我认同,更多的是,她无法与取向带来的那些别人给予的标签和解,以至于她怀疑同性恋本身难道就是种错误吗?她的心没有否认自己,但她的心否认那些标签。但晋舒以自己与众不同的方式告诉赵泠,那些标签本身就是错误的,就是偏激的、狭隘的,而她没有任何错。
尽管晋舒当年的话没法让她与那些标签和世俗的眼光和解,但她在那个瞬间的感动,足够她铭记终生。
而赵泠真正与取向带来的那些标签和解,与自己和解,真正认同自己的瞬间,其实也和晋舒有关。
08年那个的除夕夜,晋舒接到林悦短信的时候那个鲜活生动的笑容,还有赵泠在窗边望见的晋舒朝林悦奔去时的背影中那份义无反顾与决绝。
那时赵泠那一瞬便产生了一个在那时听上去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晋舒同她一样,也是喜欢女生的。
只是下一瞬,赵泠看着晋舒望向林悦的眼神,和那时露出的真切得让赵泠觉得不真实的笑容,又觉得,其实是不是都不重要了。
晋舒的眼神里掺杂太多情感,但仍旧有某种纯粹的东西在其中熠熠生辉——对美好的恋慕、向往与贪婪。
赵泠是在那一个瞬间同自己和解的。同她那些不可告人的情感摧毁掉的亲密无间、葬送掉的友谊和解。
年少时对梁晚那些不该有的贪念、朦胧的欲望、越界的亲密和过度的占有欲一度折磨着赵泠,在后来同梁晚若即若离这些年也从没有放过她。但晋舒让她同自己最终和解。对美好心生向往、恋慕和贪婪,都是人的本能,无所谓对错。
但让赵泠明白这一切的晋舒本人却始终没能明白这一点。
晋舒的敏感、自卑与怯懦摧毁她的配得感。林悦越是靠近她,她越惶恐,可越远离她,她又越是难过。在与林悦有关的一切里,她即便不是输家,也从没赢过。
就像此刻晋舒明明难过,可以向她表露这一切,可以向梁晚求助,却独独没去找林悦。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配。
但那是曾经改变了晋舒的女孩儿,能让晋舒同旁人一样开怀大笑,能让晋舒拥有希望,让晋舒在田野里放肆奔跑。那个自始至终活得不快乐的、被关在房间里跪过许多夜晚的女孩儿,也会笑得幸福,挣脱一瞬牢笼。
所以赵泠说:“晋舒,你离不开林悦。”
她以平静的陈述语气说着,望向迷茫的晋舒的眼里,有种心疼和悲哀。
很多年前晋舒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的感情,赵泠对一切一无所知,所以甚至很难问晋舒一句:“你难过吗?”因为不合适。晋舒表现的只是游离和沉默寡言,说难过太突兀。
只是很多年后的今天,面对兜兜转转又重蹈覆辙的晋舒,赵泠终于可以这么说了。
晋舒离不开林悦。
晋舒闻言沉默良久,仰起头看向赵泠时,眼神很茫然犹疑:“所以我要追回她么?”
然而语调却不似疑问,更像是种呢喃间的自我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