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泠语调轻缓，但一字一句问的认真，注视着晋舒的目光也是如此。
可晋舒在一句句提问中，被一点点压低了头，无法回避，不敢抬起，亦不知如何面对，而赵泠也无需她的回答，因为答案在漫长的时间中早已清晰，晋舒的这份心意昭然若揭，但也只是在她们这些了解晋舒的人眼中如此。被晋舒从始至终如此对待的林悦，又因为晋舒的有意回避，很少与晋舒的亲友见面的林悦，却很难察觉这份特殊的，在林悦眼中，晋舒从始至终都是如此温柔包容的人，但却不知源头是爱。
赵泠很早便知晓一切。从08年除夕夜，晋舒收到信息，欣喜得近乎无措地从家里冲出去，不顾父母如何回应，抛下礼貌与否，在一片未曾融化的纯白雪地中，小跑着冲向林悦，抱住她时垂下眸，眼中温柔蔓延，神情近乎宠溺时，便知晓了晋舒那份未曾分明的、朦胧又深沉克制的爱意。
包括后来晋舒莽撞前往北京，仿若离魂，时常走神，大脑放空，乃至后来肢体接触障碍时，赵泠也清楚，这只能与林悦有关。
但当梁晚问起后来晋舒身上一切的转折点时，赵泠却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其实对一切一无所知，她只是深刻地明白，晋舒那天在雪地里望着林悦的那个眼神，大抵不会再落在任何人身上了。那样专注的、温柔的、近乎痴迷而眷恋的、发着光的眼神，不会落在除夕夜那个雪地里穿着纯白羽绒服的女孩儿以外的任何人身上，因为那是不属于晋舒的眼神，不属于晋舒的感情，是只属于注视着的那个人时的那份心情，无可替代，不能遗忘，就像她曾经望着梁晚时那样。
那是一个人一生里有且仅有一次，只属于特定的某个人的感情，只在注视着某个人，想念起某个人时才会产生。
除了爱以外，没有别的选项。这份感情，在人类广阔但有限的词汇里，有且仅有这一个字能最完美地诠释。
赵泠不知道晋舒在注视林悦时，在那份心情产生时，会有怎样的感受。因为心情也许相似，但感受总是不尽相同，就像快乐都雷同，但悲伤千万种。与那份心情相伴而生的，永远有心酸与悲苦，但落在每个人身上都不尽相同。
但晋舒太温吞迟钝了，除却对林悦存在的特殊有所认知外，对她面对林悦时所产生的一切情感都过于懵懂。她的世界太贫乏，以至于有限的人生经验根本无法作出准确地判断。
赵泠不是没有想过拉晋舒一把，带她脱离这样无止境地挣扎和无措。可是你要怎么向一个没有见过光明的人描述太阳的模样呢？你尽可以告诉她阳光的温度，阳光穿透树荫时的形状，雨后阳光在云雾间折射出的彩虹如何绚烂，万物在阳光中如何生长，如何生机蓬勃，却永远无法向她描述太阳本身。所以赵泠也根本无法向晋舒诠释爱的含义。
甚至于赵泠自己觉得，爱本身便没有定义，无关年龄，无关性别，无关外表，无关乎世俗意义上一切条件与限制，爱根本不讲道理，也不受人类理性的控制，诞生于理智之外，茁壮于灵魂之侧，落定于心脏失守之时。
所以只能等待，等待晋舒终于有一天开始意识到这份感情与亲情有别，与友情有异，只归属于她从没设想的爱。
终于还是等到了啊，赵泠有些忍不住叹息。
晋舒缓缓抬起头，再次直视赵泠的眼睛时，她的眼里蓄满了泪，将落未落的晶莹缀在眼角，看得人心疼。
“所以，这是爱，对吗？”晋舒问。
赵泠看着晋舒这样，眸光心疼，隐约能够理解一些晋舒此刻的悲伤，却又不完全。晋舒把一切感受和感情掩藏得太深，所以也太难去窥探她心里的想法与感受，连赵泠也感到一些无力，但她仍旧说道：“晋舒，如果说有可能，林悦人生中的所有痛苦与悲伤都可以由你来承受，那你是否愿意呢？为她承担人生里所有痛苦不幸与悲伤，从此她的人生尽是坦途，再无风雨，一生顺遂平安，所爱有回应，所念皆圆满。晋舒，你愿意吗？”
赵泠反复发问，无非是拷问晋舒的内心，她希望晋舒可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清内心，看清她的爱，看清在她心中究竟有多重。
晋舒的泪在此刻潸然而下，阖上眼眸，眼泪仍旧从眼角和眼尾的缝隙漏出，沾湿了眼睫，也打湿见者的心。她向宿命低头，无可奈何地、却又有那么一点欣然地承认自己的无力，语调温柔似水，却坚定不移：“我愿意。”
赵泠从手提包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晋舒，温声说：“晋舒，你知道，人的本质都自私而卑劣，永远只会为爱违背本性。所以啊，除了爱，不会有别的可能了，晋舒。”
晋舒把头埋进臂弯，悲伤却又带着尘埃落定的释然：“是的，我爱她，比我所能想象的更爱她。”
赵泠闻言一愣，轻笑一声，饱含欣慰，又有些调笑似的说：“没想到，原来你也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说出如此直白坦率表达情感的话语，近乎情话一般。赵泠在心中默念，但却没有说出口，因为晋舒此刻的悲伤也足够清晰。她想她也许是明白一些的，有关于晋舒此刻的悲伤。
赵泠的猜想确实是对的，晋舒此刻的悲伤，源于爱上不配得到的人，源于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源于她不可控制的贪心。她从不认为，她是可以占据林悦一生的，或者是，她从不敢相信。
父母从小就教会她，人能拥有自己能配得上的东西，配不上的一切，最终都是会失去的，尤其当人们对不切实际的东西抱有幻想，产生贪念时。
可是她不想失去林悦，于是自欺欺人地试图从赵泠这里得到答案，得到她在凌晨时分偷偷亲吻林悦时那份悸动告诉她的结果只是一场幻觉的答案。可是现实是如此残酷，又是那样让人无法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