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舒从没刻意去探寻,但她们世俗意义上的有些差距太过遥远,以至于根本无从躲避。
平时接送林悦的那辆迈巴赫,就读的私立高中一年的学费,林悦家住的那片别墅区的房价。
她身边那些懂车、了解房地产的同事和街边面带惊异语气兴奋议论着的路人让晋舒想要回避也不能。
她有时想捂上耳朵,因为听不到的话,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装作不知道了。
可是其实捂上耳朵也没用,因为林悦会在夜市的某个摊位前蹲下来,捻起某个小物件告诉她,她曾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座城市的圣诞狂欢中,得到过与之相像的小物件,告诉她排队上的人们嘴角是如何牵起,眼角眉梢的欢快和幸福怎样流露。
林悦会在某个沿街的老店前停下,告诉晋舒她曾经在另外的城市不起眼的角落,也见过这样一家老店,会告诉她老店的门扉开启时会怎样吱呀作响,告诉她老店的木质吧台上的纹理是如何生长。
林悦会在一起散步的某个傍晚突然停下脚步,眯起眼望向绚烂的晚霞,笑着对晋舒说,她几年前在大洋彼岸见过与之相像的一个黄昏时分。
无数个相处的瞬间都在清晰地告知晋舒,她和林悦在世俗的意义上是怎样的遥远,她们的见闻和阅历之间有着怎样的差距。
林悦在物质生活上被父母养的太好,她见过太多只存在于晋舒看过的书本上的风景,在跟随父母把足迹留在世界不同的角落的过程里,她见过太多人和事了。
而晋舒所及之地,比之于她不过方寸。林悦走过的路,看过的书,哪一样都不比她少。
她身上充满晋舒从未拥有的坦然自信,对待生活的细枝末节也拥有她所没有的热忱,如同春日午后的太阳,明媚温暖,却并不灼人。
可是她呢?沉默,内敛,自卑,怯懦,无趣,沉闷,平凡得在被扔进人潮的瞬间就会被淹没,再也找不见。
林悦衣柜里因为未曾注意而忘记摘掉价签的随便一件衣服就超过四位数,衣帽间里随意摆放的一块腕表足够在那时候的武汉买一间一百多平的房子。
而那时年长六岁的她付不起林悦的一顿饭钱,即便是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件对林悦来说像样的礼物。
这其间充满的,全是她无能为力的伤悲。
没人知道,第一次走进林悦家时,从院墙大门到别墅大门那一段路她走得有多艰难。
她看着沿途宽阔的草地,修剪着园中花草的三三两两的园艺师,充满园林气息的池塘、凉亭和户外的泳池,第无数次认识到她和林悦的世界间巨大的差距——
那是离她的生活太遥远也太陌生的一切。
她的生活是老旧城区的角落剥落的墙皮,早餐店附近沾满油渍的黑色地面,喧嚣嘈杂你来我往推拉着的菜市场,是深夜支着小桌搭着棚的夜宵摊,而不是金碧辉煌的酒店套房,顶级餐厅摆盘精致的西餐和高级商场里售卖的有机蔬菜。
她那时禁不住想起了红楼梦里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经典桥段,觉得那一天的她和刘姥姥也没有多大差别。
这样的她,怎么敢想林悦会喜欢她呢?那简直像一个不可得的、美妙荒诞的幻梦。
那时的晋舒年轻,比后来还要笨拙,也比后来更贫瘠。
所以她只能沉默地、沉默地,把一切藏进雨天向林悦倾斜的伞尖里,藏进伞下虚揽着林悦时,无声注视她侧脸的目光中,藏进长途客车后座林悦昏昏欲睡时,她轻托着她侧脸的那只手里,藏进林悦每次扑进她怀里时,她垂着眸安静又珍重地收紧的臂弯里,藏进每一次在林悦身后亦步亦趋时,她描摹她背影的视线中。
她把所有那些难以剖白、搅扰不清的汹涌藏进这些细枝末节中,并不期许林悦能够领会这一切,甚至某种程度上,她希望林悦永远不要知晓这一切——
因为这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切,已经是她所能为林悦做的全部了。
可是那一天林悦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对她说着喜欢。
不是没有人对晋舒说过这两个字的。可是,这两个字,这一次,是出自林悦之口,出自赐予她灰败人生所有瑰丽色彩的人之口。
晋舒没办法否认那一刻的鼻尖和眼眶里泛起的酸。
做好任何事都要付出好多好多努力,好像永远无法让父母满意的她,在漫长的年岁里,始终重复面对着父母日渐深陷的双眼中失望的眼神,仿佛一座山积压在胸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可是林悦从突如其来降临她世界那一天起,就是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赤诚热烈地望向她,然后自然地、毫不吝啬地称赞她。
所以她太慌张了,面对林悦的爱。
更何况,两个女人在一起,又要面对些什么呢?比起恐惧舆论,她更恐惧置身流言蜚语的那个人是林悦,而源头与她有关。
她希望林悦永远站在人群中央,被簇拥被喜爱,拥有一切美好。
站在人群之外,看着林悦幸福,被人喜爱,于晋舒而言已经足够幸福了。
所以她那天说她要想一想,避开正面的回答,却几乎落荒而逃。
凌晨时分仍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不知该怎样面对——
她根本无法在面对林悦那双赤诚热烈的眼时说出任何拒绝的话,也根本无力抵抗林悦弯起眼带着撒娇意味的柔软眼神。
她怎么舍得面对那样的林悦说出“不”字呢?就连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她都舍不得拒绝林悦半分,更何况,是林悦开口对她说爱呢?
可是她也根本无从接受,于是最终生出的竟只有逃避。
她连夜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除了手机、换洗衣物和日用品,她什么也没带,就这样仓皇逃离了武汉。
在火车上给主编打电话辞职,给房东打电话准备退房,委托父母帮她收拾租房的东西,然后敲响了身在北京的赵泠出租屋的家门。
犹豫踟蹰又乖顺的她,第一次这样不计后果,近乎叛逆的行事。没事先和任何人商量,没有任何准备,没有工作,不顾父母反对和责骂,就这样孤身回到了北京。
晋舒很长时间不敢登录企鹅账号,不敢打开手机,怕收到林悦的消息,怕看到她的短信,怕接到她的电话,无法面对,不舍拒绝,进退维谷。
后来晋舒甚至注销了企鹅,换了手机号,斩断了林悦和她之间的所有丝丝缕缕的联结,像一只鸵鸟,掩耳盗铃,仿佛不听不看,一切就从未发生。
她没有在那年夏天遇见林悦,她的生活从未拥有色彩,她不曾和谁那般亲近。
也,从没得到谁的爱。
其实晋舒自己也偶尔觉得荒谬,明明只是一个告白,明明那么多处理方式,本不必如此。
直到很久以后,晋舒偶然看到一部电影,电影里有一句台词是:“我们接受的,都是认为自己配得上的爱。”〔1〕
是到了那时候,她才迟钝地意识到,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自己配不上林悦,更配不上她的爱,所以那时从来没想过要接受。
因为人在得到不属于自己、又过于遥不可及的东西时,惶恐会大过喜悦。真正的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2〕
林悦不在身边那几年,晋舒甚至连记忆都模糊,只对那几年深入骨髓的孤寂、无趣和乏味的感受难以忘怀,只觉得那几年太过难熬,度日如年。
她甚至记不太清那几年她的肢体接触障碍所带来的那些痛苦,也常常淡忘那几年夜夜难眠的煎熬。
她只是隐约地记得,她那时很爱在街头巷尾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曾经林悦在时那样。
直到有天赵泠在傍晚同她分别时叫住了她,说:“我们去趟医院吧。”
“我觉得你不快乐。”
晋舒觉得赵泠是对的,她的确不快乐。
或者说,其实晋舒觉得,除却林悦在的那段时光,她余下的人生甚至无从谈起快乐与否,因为她几乎没有感知。
梁晚很好,温柔细心,尊重患者,是非常优秀,值得信任的心理医生。
晋舒也并不是不信任她,只是连她自己都对自己无从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所以治疗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任何进展。
直到在父母的逼迫下,她同意了名存实亡的“丈夫”去做试管的提议。
她的肢体接触障碍那时仍然严重,同性尚且可以勉强忍耐,但异性的简单触碰都会让她产生强烈的呕吐反应。要实现父母生孩子的死命令,只有这条路可走。
其实也说不上来到底是怎么了,晋舒只是在松口的那个瞬间突然被一阵无法逃脱的疲惫和绝望感淹没。
就这样吧,不快乐不幸福又怎样呢?没有所谓的自我,一切都被父母驱使又怎样呢?她的生命注定在这无趣乏味的生活中湮灭,她的灵魂注定在这无趣乏味之中被侵蚀殆尽,她的身体注定在这泥沼之中腐烂。
她那时生出这样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