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在很长时间都毫无进展,晋舒仍然失眠,极度抵触旁人的肢体接触,尤其是异性,严重的时候会反胃甚至呕吐,只对最熟识的赵泠好一些。
梁晚找不到原因,身体的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原因只能出在心理上。她甚至想过晋舒是否曾经遭受过侵犯,但不论是晋舒还是赵泠都给予了否定地回答。
没有头绪的时候,梁晚曾问赵泠:“她以前也这样吗?”
赵泠沉默了很久,满脸抱歉地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在她从武汉回北京以前都不是这样。我想我大概知道一些原因,但我没办法告诉你。不是我不想,而是她自己也从没跟我讲过,我不能确定我的猜想到底对不对。”
但转机出现在第二年。
预约的咨询时间晋舒没有到,电话也打不通,梁晚担心晋舒出事,急急忙忙给赵泠打电话,但电话那头赵泠抱歉地对她说晋舒去不了了,随即沉默了很久。
梁晚不记得那天过了多久赵泠才重新开口,声音涩哑着对她说:“她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再去做咨询了。”
梁晚心知这是病人的隐私,于是只象征性礼貌地问了下原因,但大抵是赵泠忍不住了:“她同意去做试管婴儿了。”
梁晚当时闻言愣了很久。
以晋舒心理医生的身份,梁晚认为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治疗尚且看不见希望,对肢体接触的心里障碍没有解决。
更何况……
梁晚在心里叹息——
更何况晋舒至今仍然不肯开口袒露自己。
产后抑郁的风险太高,梁晚不能保证晋舒的状况不会更严重。晋舒的自述症状不多,但凭观察得出的HAMD检查结果也仍然显示晋舒本身就是有抑郁症状的,而且晋舒极少提及丈夫,这本身就足以说明很多。
作为医生,梁晚对孕期和产后晋舒的状态都并不乐观。
电话那头的赵泠和她的想法如出一辙,所以声音仍旧艰涩:“我觉得不该是现在,太急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梁晚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出于对晋舒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的心疼,高中同校的校友情,还是因为无法拒绝赵泠那双狭长妩媚的眼里滴落的无助,也不忍听到赵泠以这样艰涩的声音同她说话?
她不知道,但她觉得她应该亲自去一趟。即便是要违背心理咨询的原则。
梁晚觉得转机就是出现在那天晚上,起码对她来说是的。
那晚下班后,她敲响了晋舒家的房门,但门扉吱呀一声敞开时,梁晚看见的不是与她素未谋面那位晋舒的“丈夫”,也不是晋舒本人,而是玄关处灯光照耀下一身大衣,面容疲倦的赵泠。
进门时职业习惯驱使着梁晚观察着细节,却发现玄关鞋柜外面甚至没有男士鞋,屋子里没有烟灰缸,沙发上也没有男士外套,属于男主人的痕迹在卧室之外几乎找不到半点。
梁晚的心在无言下坠。
但她并没冒失地乱走,只在赵泠的引导下笔直进了客厅,越往里走,视线里的世界就越昏暗,等到抬起头望向阳台时,梁晚才看见晋舒。
客厅里没开灯,整座房子里只开了餐厅桌子上方一盏昏黄的吊灯和玄关处头顶的孔灯,梁晚猜测玄关处的孔灯大概是她来时赵泠开的,也就是说,她来之前,整个房子只点了餐厅那一盏吊灯。
有意营造的环境有时是个人内心的投射,梁晚禁不住有些担忧
刚刚步入仲春的时候,北方的室外仍旧寒意料峭,但晋舒却没穿外套,只着一身温婉简约的深灰色毛线连衣裙,未经漂洗烫染的一头如墨长发被挽起,胳膊支在冰凉的金属扶手上,身子也随之前倾倚靠着。
恰逢一阵忽然而至的晚风缭乱了晋舒鬓角和颈后没能挽起的碎发,本就修身的连衣裙与她贴合得更紧密,清晰勾勒出她纤弱的身形。
在梁晚的记忆里,那会儿的晋舒比如今更瘦,纤弱得好像不堪一击,仿佛随时能夭折在一阵暴雨夜的狂风中。
那时晋舒突兀地弯下了腰,头无力地深深埋下,额头抵上她交握的双手。
梁晚看着记忆里晋舒不论何时都笔直的脊背好似被折弯了,竟觉得她的背影和那时她被晚风撩动的碎发一样飘摇,好像一具被迫吊起的木偶,在重力的作用下无力地垂下了头颅。
隔着客厅与阳台间的玻璃推拉门,晋舒的背影其实有些模糊,深灰色的连衣裙,深黑的长发和昏暗的客厅光线让她的背影几乎融进夜色里。
梁晚从其间望见晋舒揉进骨子里那份落寞与孤寂。
赵泠和梁晚望着晋舒的背影都沉默了半晌。
最终还是赵泠先开口:“阿舒。”
梁晚不知道那时阳台上吹着冷风的晋舒究竟实在想些什么,但她的确没听见赵泠的声音。
赵泠叹了口气,走上前推开了玻璃门,轻声对晋舒说:“阿舒,梁医生来了。”
晋舒迟钝地回过头。梁晚于那被晚风缭乱的碎发间望见她的眼——比她记忆里还要空洞。
但晋舒还是一如往常温柔地笑着,礼仪周全:“梁医生来了啊?抱歉,刚刚在发呆,没听到敲门声,还麻烦赵泠给你开门。”
梁晚紧接着应:“没事,本来也是我不请自来,打扰你休息了吧?”
晋舒温婉地笑着,拉赵泠走进屋里,合上推拉玻璃门,脚步轻缓走进客厅,在沙发边一边邀梁晚和赵泠坐下,一边优雅地斟起茶。
一人斟了一杯后,晋舒才又启唇,眉眼一派温柔,眼神饱含歉意,但仍旧礼数周全又隐约疏离:“麻烦梁医生了,今天失了约,真是不好意思。”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不过,赵泠应该和您说了吧?之后挺长时间应该都不会去麻烦您了。”
梁晚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细细看着晋舒,看她垂眼端起面前的茶杯,在唇边一口口抿,仪态端庄,举止言行里都挑不出一丝错。
但越是这样,晋舒那空无一物的眼神就越是衬得她如同一句徒有外表的空壳,木偶一样死寂。
等到晋舒抿完手里的茶,梁晚开口:“赵泠和我说了,但我想问问你,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话音落下的时候,梁晚看见晋舒怔愣了一会儿,随即陷入某种茫然,神色恍惚,神思抽离。
好半晌,回神的时候晋舒垂眸,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茶水落在杯盏里的声响消失时,晋舒拈起茶杯,竟是轻笑着,有些答非所问般说:“梁医生,人生有些事,你是没有办法自己做决定的。”
然而她的语气和面上的神情却是无奈又落寞的,充满难言的怅惘。明明没有叹一声气,唇齿间却像泄出了无数叹息,让听者也陷入这迷惘无助里。
梁晚觉得她抓住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于晋舒而言无法忽视、不能抹去的东西。
她看着晋舒,郑重地问她:“晋舒,你介意我问赵泠一些关于你的事情吗?我指的是,你的‘以前’。”
晋舒抬眼看着她格外郑重的神情,垂眸片刻,像是某种释然又像某种诀别:“可以,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您想问什么,问赵泠就好,不用再单独征求我的意见。”
梁晚觉得那个瞬间的晋舒像在进行某种自我放逐,甚至她觉得,晋舒大概不会再来找她了,这句话就像是种另类的诀别,宣告晋舒彻底放弃了从这样的泥沼里挣扎出来的希望。
但是梁晚并没因此放弃,她还是在那之后的在某些下午,在咖啡厅里一点一滴了解赵泠的眼里晋舒的过往。
她觉得这更像是给她自己,也给晋舒一个交代。
但在听完赵泠眼里与此有关的所有的那天下午,梁晚推开咖啡厅的大门,在门上悬挂的铃铛随之轻响的时候,她想,那天她的直觉没有错,晋舒的确选择了某种意义上的自我放逐。
她知道,晋舒不会再来了。
但那时的晋舒、赵泠和她谁都没想到,近三年后的某天下午,晋舒会选择再一次踏进梁晚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