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梁晚问她:“那你有反应吗?”
问的并不直接,但晋舒听懂了,半晌没说话,然而平静温和的面容却染上飞火流霞,红的昳丽。
梁晚见状,心中了然,知晓晋舒的性子,也并不逼她正面回答,轻轻揭过,转而问了她一开始就最在意的那个问题:
“你刚刚说,她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梁晚这些年接诊过很多病人,她不能完全记住每个病人的全部事情,但她起码清楚地记得一点:在这跨越十多年的漫长治疗时间里,一向不善言语也吝啬表达的晋舒,几乎从不提及旁人,也从未提过有这样一个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人”。
她安静地凝视着晋舒,等待她的回答,却未曾预料话音落下后会目睹晋舒坠入柔软的情绪,神色全然被温柔融化的整个经过。
原本空洞的眼里被谁乍然点燃了一簇火,微渺的光映亮了晋舒隐匿着残败的眼。面容总带着些不常被人察觉的灰暗的人却蓦地迸发出了奕奕神采,生动得好似不属于她一般鲜活。
“嗯,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梁晚惊觉晋舒此刻语气的柔软。
她连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变轻,温柔地像怀揣一个易碎的梦,在此刻掀起覆盖其上的丝绒布的一角,珍视地展示给梁晚,一字一句认真地如同那是独属于她自己的誓言,无意识里反复的那声“很重要”泄露着珍重。
“为什么这么说?”
晋舒敛起那双温和的眉眼,眼底涌起波澜,激荡不平,主调却仍是温柔。
“她是我生活的最终意义,是意义本身。”
晋舒认真地望着梁晚,平静温和的眼眸里此刻流淌的情绪却带着不自知的深沉与热烈,顿了顿后补充道:“有她在身边的时候,我的世界才不那么灰暗单调。”
梁晚敏锐地意识到晋舒话里的重量。
“你介意和我讲讲她吗?”
“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晋舒落下一声几近于无的叹息,携裹着无能为力的无奈回答梁晚。
可梁晚却觉得此刻晋舒的神情是一种近乎自惭形秽般的歉意。
“没关系的,说什么都可以,年龄、外貌、性格、喜好和口头禅都行,只要和她有关,逻辑和语序都不重要。”她温柔地鼓励着晋舒。
晋舒沉默很久,最终还是磕磕绊绊讲起来。
“她……比我小六岁,很漂亮,眼睛是丹凤眼。不喝酒的话,大多数时候脸上都有笑意,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像月亮。”
“但她这几年总爱喝酒。有时候是应酬,有时候是和朋友,总是回来的很晚。可她有胃病的,每次犯的时候总爱在我面前忍着,然后背着我吃药,但其实我都知道。”
“每次看到她喝酒的时候都会忍不住心疼,又生气她从来不爱惜她的身体。有时候气急了想劝,可她每次喝醉了都喜欢扑进我怀里撒娇,话已经涌到嘴边就要脱口而出了,她扑上来抱着我,搂着我的腰不放,把头埋在我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蹭,还哼哼唧唧的。有时候是委委屈屈地拖长了声音喊我名字,有时候是放软了声音喊我‘阿舒’。”
“本来就拿她没有一点办法的,更何况她还这样撒娇啊……我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默了默,晋舒忽的落寞,苦笑一声,话里带着她不自觉流露的涩意:“而且,她清醒的时候从来不会这样的。她清醒了,就不会再跟我撒娇了。”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以前不喝酒,也不会经常出差经常晚归,每次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做好饭在客厅等我了,还是陪着小温小贺一边做作业一边等我,她比我这个妈妈还尽职尽责一些。”
“她啊,根本不知道她自己多招人。”
“我不喜欢别人送她回来,尤其她穿的特别漂亮的时候。我说不上来原因,但每次看到别人送她回来总会觉得难受。明明我在家的,可她从来不会想到我,也从来不会让我去接她。”
……
一贯都是话少的人,梁晚问什么便答什么,其余的半个字都不会多提,可提及那个人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变得絮叨。
起初梁晚怕她不知如何表达,有意想引导,然而后来她发现,只要真正打开有关那个人的话匣子,晋舒有无数与她有关的话可以说。
在此之前梁晚是没法想象的,有天竟能看见晋舒主动说这么多。
梁晚从前只以为晋舒迟钝内敛,过于封闭,尽管也察觉了几分,却还是没想到迟钝外表下真实的晋舒,竟是如此细腻敏感的人,有这样多从未诉诸于人的细腻心思。
她看着晋舒,眼神也无声地温柔:“晋舒,如果用一个事物去形容她,你会选择什么?”
晋舒少有地笑出声,温柔却毫不迟疑地回答,就像这个答案已在她心里被无声咀嚼成百上千次:
“太阳,春天午后最明媚的太阳。”
梁晚愣了一会儿,问她:“不需要想一会儿再回答吗?”
晋舒又笑,摇头说:
“不用,这是我想了二十年,所能找到的最适合她的形容了,我没有比这更好更贴切的答案了。”
梁晚有一瞬间无法控制地动容,她问晋舒:“那你呢,晋舒?”
“你会用什么事物来描述、形容你自己?”
梁晚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带着些难以形容的怜悯。
晋舒的表情在这个瞬间凝滞,原本因为提及林悦而生动的面容、发亮的眼眸刹那间重新变得灰败,被某种无法洗脱的落寞再次掩埋。
“万物凋零的残败冬季吧,或者是贫瘠而一望无垠的荒原,干渴的沙漠,一张空荡的黑白照片。”
晋舒沉默很久,重新笑着回答。
可梁晚觉得,她在这一刻又变成过去十几年里她所见过的那个晋舒,像木偶戴上了假面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