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雪”是家很高级的清吧,营业之初瞄准的客户群体就是城市的中产及以上阶级,消费挺高,但胜在清净。
此时勾雪里仍放着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如流水潺潺,让人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放松下来。
周围隐约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有酒杯与桌子相撞时的清脆声响,有衣料摩擦的细碎动静,也有几个陌生男女低语交谈的人声。
但吧台边林悦和舒翊妍所坐的这一隅却格外安静,良久都没有声音。
舒翊妍沉默地揽着林悦,林悦仍靠在她肩上。她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拍着林悦的背,无声安抚着,林悦不说话,她便也不主动开腔。
林悦没再哭,只是觉得难过。这么多年过去,想起来那些过往,她仍然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不爱这个人的。
她们之间很多话不适合问出口,林悦没办法直接问晋舒“你爱我吗”。晋舒的行为永远在她的掌控之外,她不知道问出这样一句话会得到什么答案。甚至于她觉得,这样迟钝的晋舒可能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可她又不愿一直在晋舒身边,不停在她给出的那些暧昧的,错误的信号里反复纠结挣扎。
太累也太痛苦了,她需要一些空隙来喘息,逃离感情的纠缠。
于是她开始选择逃避,隔三差五找借口应酬出差。
可是哪来那么多应酬那么多差,实际上不过是她拉着舒翊妍到勾雪来喝酒,然后睡在了酒店里,或者借口出差到外地四处闲逛。
荒谬的是,这么久以来,除非林悦主动提及,晋舒从没仔细过问她出差和应酬的事由,压根没有什么控制欲或者是独占欲,就好像林悦这个人究竟如何,于她而已根本没那么重要。
晋舒每次都只是安静听着她说要去出差,要去应酬,然后嗯几声,轻声嘱咐她早点回家,注意安全,少喝点,表情始终保持着她一贯的平静温和。
但林悦回的再晚她也从来不问,从不责备。她只是等,等到林悦回来为止。
舒翊妍觉出林悦的呼吸逐渐平稳了,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轻笑了声道:“认识这么多年,还真没怎么见过你哭。”
林悦抵着她的肩膀,也闷声笑了一声,抬起头拉开了些距离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没见过人哭啊?”
舒翊妍好笑:“当然见过啊,但你哭多少见啊。”
顿了顿,她看着林悦的眼神深深,很认真,带了些感慨叹息道:“像你这样的性子啊,能见你哭,确实很难得。”
林悦重新握住茶色的玻璃酒杯,一边摩挲杯壁,一边垂着头勾起唇,有些漫不经心,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我什么性子?”
舒翊妍盯着她看了半晌,道:“是那种看上去很好相处,确实也和谁都能言笑晏晏,但实际上拒人于千里之外,费尽心力也很难接近,更别提触摸到你的真心的性子。”
“就是那种心理距离感拿捏得该死的到位的那种人。”
林悦愣了愣,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啊!”神色里的黯淡在她笑起来的那一刻驱散了大半。
朋友太多年了,也到底大林悦一两岁,舒翊妍总会拿她当妹妹看,总觉得心疼,所以舒翊妍看见她那张明艳脸上足以让旁人失神的莞尔笑容,觉出她骤然的轻松来,心里也随着轻松愉悦起来。
于是睨了她一眼:“怎么没有?你自己什么样的人心里没点数啊。”
林悦眨眨眼,收敛了笑意再次变得沉默,好一会儿才轻叹,曜黑瞳眸里挟裹着的层层雾霭暗地里涌动着,说:“你知道的,我习惯了。”
——
大二那年八月底北大新生入学那天,舒翊妍第一次见到林悦。
前脚刚帮一个弱风扶柳似的学妹把些零碎的物件搬上楼,舒翊妍后脚就揉着肩边叹气边下楼,猝不及防就听见砰地一声,重物重重落地的声音在楼道里响起。
声音在密闭的楼道里被层层放大,震得舒翊妍耳膜嗡嗡的,但她旋即便意识到出事了,三步并作两步便往楼下跑。
在楼道里第一眼看到林悦的时候,大概是舒翊妍认识她这么多年里最狼狈的时候之一了。
散落一地的行李先一步进入了舒翊妍的视线,然后是背对着她,像是被吓到了的无措地攥着衣角的女生,最后是躺在地上半撑起身体,还没回过神,但已经本能地捂着额头,疼得咧嘴,隐忍着小声哈气的林悦。
那是舒翊妍第一次见到林悦。
穿着再简单不过的t恤牛仔裤,皮肤白皙,五官明艳又身高腿长的女生,任谁都会被一眼惊艳,舒翊妍也不例外。
第一眼舒翊妍就记住了林悦。但那天林悦的反应比她那张脸和干净利落的气质留给她的印象还深。
独自搬行李上楼,又被下楼的人撞倒,在台阶边磕到额头,流了一头的血,但林悦出乎意料地平静。
白净明艳的女孩儿把手从额头移到面前,看着指尖黏稠猩红的血液神色怔愣了会儿,旋即恢复了平静,只是微皱起的眉心显出几分隐忍来。
把林悦撞倒的女孩儿反应过来后慌忙走过去,向林悦伸出手要扶去她,一面磕磕绊绊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不停道歉,一面张皇地打量着林悦额角的伤,想扒开头发看一看,又畏手畏脚怕弄疼林悦,整个人手足无措的。
因为她离得太近,林悦有些不适应,略有些愣,注视了会儿她,看出她是真的很慌张且不知所措,于是收敛眉目间的神色,平静镇定地说:“没事,你不用太在意,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然后不动声色挣脱女孩儿要扶着她站起来的胳膊,微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距离。
舒翊妍对林悦那句话印象很深,所以一直记着。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主要是林悦顶着那张血顺着额头淌到下巴,头发上也沾了不少血的漂亮脸蛋一脸平静地说“只是看起来有点吓人”让人觉得很割裂。
她的表情和她的伤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而且就粗略一扫那道伤口就知道,严重可能没有特别严重,但说没事是不可能的,看着就疼得慌。
林悦不动声色挣脱那女孩儿的胳膊的场景也让舒翊妍印象深刻。
那是一种看上去隐晦但意味鲜明的拒绝。
几乎是在林悦挣脱的那一瞬间,舒翊妍就感受到了她身上浓烈的疏离感。拒绝被侵入周身的空间,拒绝别人试图给予的关怀,竖起一道坚固的心灵屏障,让人觉得难以靠近。
但那并不是不友好。不论是说话时的温柔语气,还是带着安抚意味的话,还有之后面对不断道歉的女孩儿,林悦露出的无奈的笑容,都能感受到即使是对意外让她受了伤的人,她也是平和温柔的。
舒翊妍不可避免地对林悦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没见过这样的人。看上去友好温柔,平静又强大,但内里潜藏的却是一道难以靠近的灵魂。
只是那会儿舒翊妍还没时间思考这些,作为志愿者看到这种情况自然没办法袖手旁观。看出林悦并不想让女孩儿留下,所以舒翊妍先打发走她,劝她先去收拾行李,她带林悦先去医院,让那姑娘一会儿再去医院看望林悦。
但是她并没想到,打发走那小姑娘之后,林悦客气地跟她说:“学姐告诉我怎么去医院就好,不用多费心。”
不能不说,舒翊妍相当意外,但是她压根没管林悦什么意见,因为她是不可能让林悦一个人去医院的。
然而到医院以后,就一个电话的功夫,林悦已经自己麻利的解决了,人都已经在包扎了。
在林悦包扎那会儿,舒翊妍在一旁看着时她才有空琢磨起这个人。
她的架势一看就是经常自己一个人看病的,但当时已经二十岁的舒翊妍都还从来没有自己看过病,一个人看病对她来说是不太能想象的事。
从小就是在父母的关爱里成长起来的,所以舒翊妍从来没体会过一个人看病的感觉。每次生病,父母都是忙不迭为她跑前跑后,还怕她一个人孤单,小时候千方百计想法子给她解闷,长大后就找人陪着她。
而林悦一看就与她是不同的。
她的身上有远途的味道。
那是孤身一人,长途跋涉,穿越风雨后留下的气息。
舒翊妍是个很敏锐的人,喜欢观察别人,这样的气息不是第一份,她从前也遇见过,但林悦和他们不同。
林悦远比他们更坦然平静,也更有距离感,在与她接触时都会被她柔软的触角包裹,但你试图触碰她的内里时,她却又会不动声色迅速退后。
但最重要的区别是,林悦身上没有他们的风尘仆仆,没有世俗里的污浊气息,气质仍然干净澄澈,满是真诚。
舒翊妍看着消毒伤口时脸疼得都皱起来了的林悦,仍然忍耐着几乎没发出什么声音,疼过以后神色又变回了平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其实她额角的伤是擦着太阳穴过的,万一当时运气差点,她还能不能站在这儿都说不准,可从手上到现在,林悦始终平静,舒翊妍全程没在她脸上看到一点恐惧或后怕的神色。
护士一边跟她处理伤口,一边忍不住直说“还好你运气好”。
一直这么念叨着确实略有些唠叨,但林悦没不耐烦,只是笑着一直说没事,狭长的眼眸眯起来像一弯月牙,很漂亮,就好像那个难以靠近的人并不是她。
终于处理完伤口。
“谢谢,麻烦了。”
林悦绽出一个笑来,像一株野蛮生长在峭壁缝中的野花,于凛冽风中肆意摇曳,顽强生长。
替她包扎的护士也被她这个笑晃了会儿眼,直笑道:“没事没事。”
渐渐收了笑,跟护士告别,然后林悦才将目光移到一直倚在墙边的舒翊妍身上。
来的一路上都是舒翊妍在照顾她,临时给了她一些碘伏和纸巾,帮她处理血迹,林悦总是不着痕迹地推拒,并不怎么让舒翊妍上手帮她,疏离感很重,但是言谈举止间偏又真诚,对视时眼眸清润又澄澈,眸光轻微流转时如山涧溪流般潺潺流过。
此时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林悦的神色蓦地变得真诚又柔软起来:“学姐,谢谢你。”
只是回程时,林悦看着她,半晌之后才突然温声对她说:“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去医院看病了,所以,是真的很谢谢你,学姐。”
那时候林悦的神色和语气比在医院那会儿还温柔,眸光清澈又藏着不显眼的动容。舒翊妍那会儿才觉得,那是林悦那天第一次真正对人袒露一些脆弱和柔软。
很稀奇的,舒翊妍这样觉得。
她没想到林悦会露出那样的神色说出那样的话。
初见林悦时的哪里都出乎舒翊妍的意料,所以催生出她接近这人的心思。
大概也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让她看见林悦潜藏起来柔软的那面,她最终成了唯一真正了解林悦的人。
林悦是个很好的人,永远温和有礼,开朗大方,善良坦诚,永远认真倾听所有,包容支持着朋友,仗义又知恩图报。
这么多年来哪怕混迹在商场里,除却必要的手段,她也从来都保有自己的底线,尤其在人情往来上算的清楚。
只是她仍然不爱说出那些蜿蜒曲折的心声。
舒翊妍懂她,所以从来不逼她说出什么。
很多时候舒翊妍甚至是心疼林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