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确实不对劲。
晋舒自己冷静了点想想刚才,没办法不承认:不管是方才说的话还是说话的语气,都不像她。
是和林悦有关的吧。
这些年,这些天的很多事其实也都和她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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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岁渐长,工作逐渐稳定,早早坐上了总经理的位置,晋舒早已不再需要像年轻时那样,动不动就加班赶稿。
工作重心在新媒体内容板块,更多的时候,她只需要把关公司名下各种新媒体账号的内容质量。
因为本身是文学生,所以虽然工作了这么多年,加上工作需要,在视频、有声作品、文字各个领域都浸淫了许久,可最看重最偏好的还是文字。
偶尔有灵感的时候,晋舒还是会亲自写稿,然后根据内容投放到公司合适的新媒体账号里,或者发在她自己早年创立的个人公众号。
这是年少时养成的习惯。
她惯来不善言辞,习于内敛,所以总会选择用文字来表达。
只是这些年她的作息逐渐规律,林悦却愈加忙碌起来。
林悦最开始在互联网公司上班,工资不错,只是总会加班。后来开始做投资,有一段时间清闲许多,常呆在家,少有应酬,偶尔才会出差,亲自考察项目,所以总是清闲得很。
每每她回家时,林悦早已经接晋温和晋贺回家了,还顺便做好了饭,喊晋温和晋贺坐到餐桌旁写作业,只等她回家。
那时候晋舒回家时,林悦总在餐桌附近,偶尔是在跟晋温晋贺讲题,偶尔是看股票涨势,亦或者是看金融日报。
可无论林悦原本在做什么,当听到开门声的那一刻,林悦都会瞬间抬起头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客餐厅里的灯光落进了眼底,眼眸微微发着亮,像晋舒小时候在案前趴着写作业时偶然抬头看见的夜空,揉碎了的细密星光在她眼里闪烁。
晋舒开门的那一瞬间,看到的就是林悦这样的眼神。
很多年里都是这样。
其实饭林悦早就做好了,只是总会坚持等她回来才吃。为了照顾先回家的晋温和晋贺,林悦还养成了每天熬汤的习惯。
每当晋温和晋贺扛不住饿时,就让他们先喝点汤,吃点排骨什么的,可她自己却总是不动筷子——这是那两个孩子说给晋舒听的。
当晋温和晋贺无意中把这话说给晋舒听后,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晋舒回家的时间逐渐提前了。
说不上来原因,晋舒只是偶尔看着下班时间临近,就会开始心神有些不定。
回家途中,心里也总不踏实。
直到推开家门,看见林悦忙碌时似乎未曾预料到她归来的错愕眼神,晋舒才骤然松了下来。
像在寒冬时节泡的热水澡,温热而略微滚烫的温度顺着毛孔钻进皮肤下,一点点渗进身体里。
于是她开始早下班,从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在公司做完工作才会回家,到即便有比较要紧的工作没完成,也要按时下班,工作回家再做。
那时同事说她和之前不太一样,她笑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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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等她察觉时,她发现晋温和晋贺上下学早就不再需要人接送了。
家里的客厅依旧会灯火通明直至深夜,可她回家时看见也一样会做好饭等她回来的晋温和晋贺,心里却再没有从前一样的温热烫贴的感觉。
她迷茫惘然,只觉得心里空落不已,像是某一款地方陡然被挖空,没有锥心刺骨的痛,但却空落不已。
有一段时日里,她很努力想找回那种感觉,但却是徒劳无果。
直到有一天,她推开门时,看见林悦正把烧好的糖醋排骨往餐桌上放,抬起头来怔愣地看向她时,眼底被餐厅吊灯暖黄色的光映亮,星星点点的。
那一瞬间,久违的温热烫贴侵袭心脏。心尖暖意蔓延,她才迟缓地意识到原因。
而那段时间正是林悦的事业真正走上正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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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悦逐步走上正轨的事业,和逐步扩大的资产规模伴随的是越来越多的应酬和出差。
晋舒的睡眠前些年一直很好,但林悦忙起来那些年,她开始莫名焦虑,辗转反侧,频频失眠,难以入睡。
那时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但她习于自我克制自我压抑,所以没让任何人知道,把这些夜里的不受控制和难以入眠压抑在心底,独自承受。
失眠至深夜的时候,她喜欢起来喝点温水,干点什么事以免被难以入睡的焦虑反复折磨,那种感觉很要命。
她偶尔会在阳台上看看窗外的夜景。北京空气质量这些年一直不太好,没有她小的时候每天入睡前,抬起头来时所能看到的那种群星璀璨的夜空。
但除此以外她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实在睡不着时,她就看看书,看看工作邮箱,把第二天的工作做一点。
但其实大多数时候,她会站在林悦空荡敞开的房门口发呆。困乏了站累了就在她床边或者房间的飘窗上坐下来,倚着床靠或者墙壁放空大脑。
通常时候坐着坐着疲倦就会席卷侵袭,她昏昏欲睡,便就在林悦房里睡下。
林悦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不爱换,总是那么个味道,在她床上躺下来时枕套被芯里都是她的味道,很好闻,是晋舒所熟悉的。
闻着熟悉的味道,后半夜她可以稍微安睡,但还是睡不安稳。
但当林悦回来时,失眠这件事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很快消失。
如此几年。
直到有次她连轴转了好些天,没注意看天气预报,也没设防,碰上大雪天,车轮打滑防滑链又都在家里车库。
没有办法,她只好走回去,回去路上吹了不少冷风,回去第二天就发起高烧。
她烧得浑身滚烫的时候,迷迷糊糊间看见林悦进了房间,微凉的手心贴上她的额头,她隐约间看到林悦皱起了眉,后面的事就迷迷糊糊没了印象。
再醒过来时,林悦趴在她床边,坐在地毯上睡着了,也许是不放心,手还搭在她胳膊上,睡熟了的脸色很苍白,眉眼间全是倦怠。
林悦是她发烧当天上午回来的,临时改了航班提前回来,她不知道。
一回家大概是没看到她,问了两个孩子,看她那么晚还没起来觉得不对劲,进房间发现她满脸通红,一摸额头,她的体温高到额头的皮肤滚烫。
林悦连忙翻出体温计和退烧药,测了体温又给她喂药,物理降温。刚出了几天差,做的早班飞机赶回来,又从到家就没闲下来过,所以才在她床边累到睡着了。
这些都是晋温和晋贺说的,刚醒的时候晋舒还不清楚这些,可一醒来身边就是这人,也并不难猜到。
她醒后就那么怔怔地看着林悦,怕吵醒她,但又怕她着凉,不知道怎么样才好,所以便看着她失神发呆,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她醒过来。
“醒了?”林悦浓睫颤动,眼皮微掀,神情迷茫时,她轻声问。
“没睡够的话,就上来睡吧,别着凉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地吐出那句话———
“以后就搬到我房间来吧。”
林悦当时还没彻底醒过来,脑子转不太动,很久才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愣了好一会儿,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晋舒又说了一遍,声音轻得很,但也足以让林悦听清了。
林悦愣了很久,然后才点头说好。
其实早该说了。
她们之前一直分开睡,也不是说没有一起睡过,但谁都没提过要搬到一个房间里。
在一起时很多事情没有捋清楚,为什么同意,为什么在一起,是还喜欢才提的要在一起,还是说只是执念放不下,是也喜欢才同意,还是只是觉得可以一试。
她们两个人一个问题都没弄清楚,在一起后各自都害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所以都避而不谈,三缄其口,而恶果就是,太多事她们都没法摆到明面上谈,所以晋舒迟迟没有说出口这句话。
晋舒在这些事情上大多数时候迟钝。蜗居在自己的世界里久了,她并不常和别人有所交流,学生时代世界单调乏味,除了学习几乎什么都没有,工作以后也只是比较擅长和人在工作上的交流,私交上温吞内敛而被动,真正谈得上是朋友的寥寥无几。
这造就了她在任何感情上的事情都迟钝,因为全都没经验,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甚至是亲情,类似于吃醋,占有欲这样的情绪产物对她来说也陌生,但她不傻,她能意识到自己的失眠和林悦有关。
比如林悦不在时她就会开始焦虑,会不自觉走到她的房间里去望着窗外路灯下的路,有时会期待有人出现,哪怕明知最盼望的人不会回来,也还是有这样的期冀,比如林悦一回来她的失眠就好转……
指向这一点的证据太多了,晋舒能看得到,也能意识到和她近一点会缓解她心里的那些焦虑,哪怕只是她睡过的,残留着她味道的枕套被芯也可以稍加抚平。
所以说早该提了。
但晋舒骨子里习惯内敛,心里很多话都不会开口去说,不是心里没有想法没有感觉,只是很难做到坦诚地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更多的时候她都会闷着。
所以那天说出口那句话也不对劲,不像她。
她说出口那天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突然就说出口。后来时间越来越久,晋舒逐渐意识到,大概是因为那时林悦和她渐行渐远,也许是无意的,但渐行渐远的结果是事实。
她后来终于琢磨出一点味来,那天她大概是看着林悦,不想这样的林悦离她越来越远,想离她更近一些,想把她抓得更紧一些,所以才会说出那句话吧。
但是即便搬到一间房里,有些趋势也无法逆转,她仍旧在林悦不在时失眠。
大概真的是失眠的情况太严重,回家越来越晚,少有认真交流,而且还是应酬完喝过酒的林悦也明显察觉她的状况。
那次林悦有点站不太住,晋舒扶着林悦进房,吃力地用胳膊关上门时,林悦毫无征兆地抬手抚了抚她的青黑眼底。
当她顺势看向林悦时,看见林悦正眼神迷蒙地注视着她,轻声自语,说道:“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没睡好吗?”
意识不甚清醒的林悦,在发觉她疲惫不堪的状态以后,眼神里的不自知的关心和温柔让晋舒莫名鼻酸。
“我很忙,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身体长久堆积的疲惫,在那一瞬间混杂了心酸就从眼眶里掉出来,模糊了视线,哽咽了喉咙。
“知道了……”
晋舒不爱掉眼泪,一直都是,但那天她就是控制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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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她原以为林悦清醒后还会继续问她的状况的,可是没有。
林悦在家待了好些天天,期间还单独出去买过东西,没带两个孩子,也没喊她陪着,买回来的东西也在她回来前就放好了。
但从前这是他们的家庭活动,尤其是她和林悦两个人的集体活动。
她回来时看着储物柜角落多出来的超市购物的手提袋,一瞬间说不上来到底什么心情,只是很艰难地想到,林悦不如从前关切在意她了,也不如从前亲密。
那时候晋舒就已经开始认识到这一点。
可这个认知让她感到难过。
可那两天晋舒参加了好几次聚会,听见堂姐表妹和她的朋友抱怨着丈夫的不理解,责备她们只知道花钱却不做事,隔三差五就找机会向他们要钱却不知道他们赚钱的辛苦,还有孩子的闹腾。
她想到林悦,她总是会主动帮忙带孩子,还耐心辅导晋温和晋贺的作业,有些时候做的比她这个亲生母亲还称职。她支持她发展自己的事业,还主动承担许多家务。
其实林悦已经足够好,比起那些糟糕的丈夫,不称职的父亲,林悦温柔,周全,成熟,可以依赖。
只是,从前的林悦可是会在她察觉自己身体的不对劲之前,就率先发觉她生病的前兆,督促她吃药预防的人。
如果是从前的她,是不是早就会察觉到她失眠症状,而等不到现在。
林悦从前太好,好到晋舒太容易产生落差。
可她本没有给予过林悦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予林悦,她欠她的那么多,又怎能奢求林悦始终如此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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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一些天后林悦又出了个长差,晋温开始每晚在她睡前给她冲温牛奶,督促她在睡前半个小时喝掉,晋贺周末开始拉着她傍晚去跑步,而家里的咖啡茶叶也不知所踪。
她觉得奇怪,去问晋温和晋贺,他们说:“林姨走前说了,让我们督促你,这样有益睡眠。还说让你少喝茶叶咖啡,这些会影响睡眠质量。”
那一瞬间的感受好像一块冬日里烧得滚烫的铁板,林悦往上浇了些水,水珠触到铁板的瞬间便发出滋滋的、沸腾的声响,冒出氤氲的热气,而她差点掉下泪来。
林悦的法子有效,却还是除不了根。晋舒也没法对林悦说,是因为你不在,我才睡不好。她不能阻拦林悦做她想做的事,阻拦她向前走,哪怕这样的向前走可能是离她越来越远。
于是她开始执着于等她回家。
这种等待像是成为了一种执念,她总要等她回来才会安心。
有时晋舒等的时候昏昏沉沉就在沙发上睡过去了,可因为林悦没回家,心里始终不踏实,一点动静就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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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说,晋舒一直以来也都并不怎么喜欢林悦喝酒。
林悦大学刚毕业,也是刚在一起那三年,为了攒钱拼命工作,她甚至瞒着晋舒同时打过两份工,一份正常工作,一份家教,一得空了还会接点单子帮别人写点程序。
忙的时候她昼夜颠倒,饥一餐饱一餐,怎么可能不出问题呢?
直到林悦那一次因为太过疲惫,低血糖昏迷,同事打120把她送进医院,又从林悦手机里找到她的联系方式。
她急匆匆赶到医院,拿到检查报告才知道林悦前段时间就已经得了胃炎,而且因为饮食不规律,吃的也少,低血糖很严重。
在病房里,她看着林悦惨白的脸,抚着她那时乌黑的发,手不住地颤抖。
她气极了,气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气她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可气愤之下却又暗藏着深刻的恐惧和不安,生怕这人某一天就会像现在这样脸色惨白躺在医院,失去体温,突然离开她。
她没办法接受林悦离开她的世界,她没有办法再次忍受二十三岁到二十八岁没有林悦的生活。
然而回家以后她才知道,当天上午林悦还带晋温和晋贺出去了,花了大几千。
可那时候的林悦才毕业一两年,平时扣扣搜搜怎么都不肯为自己花钱。
十六岁时最爱逛路边的小摊,买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被人当冤大头坑了也无所谓,乐意花钱买开心的人,那几年既不逛街又不买衣服,翻来覆去都是大学时代那几套衣服,和陪她逛街时,她硬要买给她的衣服,吃饭都在公司食堂,舍不得下个馆子。
但晋舒怎么会不知道她以前是什么样?从小就衣食无忧自由自在,出身富贵,任性又恣意的女孩儿,十六岁时就隔三差五拉她陪着去高档餐厅吃饭,尤其爱吃海鲜。
可和她在一起那几年为了攒钱却把自己过成那样。
晋舒在见陈深那次就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