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玑当年为你定亲,拿郑岸八字给方琼算过,方琼说这是极好的命相,你二人定相濡以沫,携手一生。
缘分来去自当如此,你与他有缘,才会在人生各处遇见。纵今日不见,明日也会见,明日不见,待那清风过身旁,他也一定会来见你。
我想你我是有缘的,只这缘分犹如参商星。
我将回到瑶姬身边,陪她度直到宇宙尽头。参星亮时,我们知你远在中原幸福无忧,彼时共沐同片星河日月,此生无憾。
元青落笔。
夕阳铺满信纸,将元青满腹话语映在程行礼眼里,他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这信纸下还有一张小纸,又展开细看。
小纸写着:
儿子,爹忘了跟你说,郑岸那人你不能对他太好,不然他会蹬鼻子上脸的,定要进退得宜,不要什么事都告诉他便宜他。你姨娘说他这种男人就得揍才听话,虽然我认为此看法有些不妥,但这人是郑岸也行。
你若不想跟他在一起,拓跋瑛也不错,只是那孩子有些木楞,你姨娘很喜欢他,夸他比郑岸多。
程行礼:“……”
程行礼及其无奈,然这信还没完。
元青字迹又接上文。
但不管如何,为父都希望你过得舒心快乐,不喜欢他俩就不喜欢,不必勉强自己。
阿周,虽然你只叫过我一声爹,可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我给郑岸的鳞片就当是见面礼,云玑曾打趣说要是日后她成婚就要把这块护心鳞片送给她,她成婚时我尚在辽东不知,如今只有把这个赠于下代。
另榻上的枕下有副画像,乃是你父母的画像。
程行礼瞬间奔向床榻,挤开仆固雷,一阵翻滚寻找终在被褥下找到了那副画。
画上儒雅俊逸的男子与程行礼有四分相似,眉眼似是一汪春水,他拿着件氅衣欲披在身前温柔含笑的女子肩上。此画背景在榆树下,彼时翠绿青影照投在两人身上,拖出缱绻的情意。
画上未落画工姓名,但此人的丹青笔法具在眉眼处传神,几笔勾出美目盼兮的女子以及玉树临风的男子。
郑岸走过来,看见画时惊道:“周叔!”
程行礼擦了眼泪,说:“像吗?”
郑岸点头,手指在画像上,嘴唇微微颤抖:“周婶眼睛很美,跟你一样。”
郑岸看程行礼眼泪不停地流,从怀里摸出块干净帕子递给他:“青叔还说什么了?”
程行礼接过帕子把那张说鳞片的纸递给了郑岸,又小心翼翼地卷好画像。但递完这张发现下面还有一张红纸,程行礼心想元青的话怎么都藏在这密麻的纸上,不过这张红纸上就写了一句:“若仆固雷问你要解药,就将此纸递去,让他烧成灰后混水喂给史成邈即可。”
想着至今仍痴傻的史成邈,程行礼想或许这是治好他的药吧,便朝正在发疯拆墙的仆固雷说:“郎君,史成邈的解药。”
仆固雷大步跨来,接过红信纸一看,咬牙骂道:“狗日的元青!”
说完他就闪身出去,残影都没给程行礼留一个。程行礼望着那夕阳昏影,记忆里浮现出许多人离去的背影。但更多的却是方才的父母,原来自己与他们那样相像。
这厢的郑岸看完信,嘴角稍勾起,踱步到程行礼面前,漫不经心道:“要不这鳞片我先帮你收着吧。”
程行礼面色恹恹地点头。
郑岸看他这样也不敢多说什么,出成衣铺时,博士把元青让他做的衣服交给了程行礼。
回到都护府后院的客房时,院里坐着正在换伤药的述律绰。她袒着半边肌肉线条流畅的麦色手臂,朝程行礼说:“程五!晚上和秦云他们喝酒去吗?”
这些日子,程行礼跟性情豪放的述律绰相谈甚欢,熟络得不行,但此刻程行礼怀里揣着元青的信和父母画像实在没什么兴趣,勉强笑笑:“我有些困睡了,愿你们玩得开心。”
说完带着察鲁消失在走廊尽头,述律绰拉好圆领袍走到郑岸身边,说:“他好像不太开心。”
郑岸说:“没有的事。”
述律绰:“喝酒去吗?”
郑岸答道:“你们去吧,别喝多了,巡营要注意。”
述律绰颔首走了。
接下来两天,程行礼都没多大精神,整日捧着元青留的那封信和画像日看夜看。期间秦云、述律绰、苏图都来找他说过话,但他坐在胡床上神色无波,言语极少。
今儿暖阳高照,程行礼坐在院里晒太阳,倚着棵粗壮参天的杉树。
郑岸端着碗鹿茸慢煨出的人参鸡汤,说:“你这迷糊样,喝点补身子的汤就好了。”说着他轻轻吹凉汤,舀了勺递到程行礼嘴边,温和地笑着说:“来。啊——!”
程行礼偏头错开勺子,淡淡道:“不喝。”
郑岸道:“那我们出去骑马?”
程行礼面色怏怏摇了摇头,郑岸放下碗,说:“我做什么你会高兴些?”
程行礼:“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郑岸:“你都独自呆两天了,我怕你把事藏在心里,把身体憋坏了。”
院中很静,只有风拂过树梢的声音。程行礼注视着墙角的一株萌芽小花,并不言语。
郑岸察觉程行礼目光,半蹲在他身边,说:“那是萱草。”沐浴在阳光下的花苞披着金衣随风慢动,郑岸磁性的嗓音念着一首诗,“焉得谖草,言树之背。”
程行礼接道:“愿言思伯,使我心痗[1]。”略有些震惊地看向郑岸,说:“你念过这首诗?”
“就记得这两句,还是听我娘念的。”郑岸答道,“我娘说要是这萱草真解忧,她就把种在院北面的萱草,在烦时摘两株来吃。”
“北堂幽暗,可以种萱。”程行礼微笑道,“许是假的,世上没有忘忧草。”
郑岸漫不经心道:“也许有,只是你不知道,要不我给你摘两株你尝尝?”
程行礼淡然一笑:“你怎么不吃?”
郑岸答道:“我吃三个你吃两个,不过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程行礼嘴角微微抽搐,说:“忘了你才好,省得闹。”
“我才不闹呢。”郑岸说,“我怕我闹多了你就嫌我烦了,到时不理我怎么办?”
程行礼偏头看着郑岸,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幼稚。”
郑岸看程行礼终于笑了,又把那碗鸡汤端起来,舀了勺送到程行礼嘴边,温柔道:“喝点大补汤吧。”
程行礼衔着喝了口,说:“十全大补汤?”
郑岸嘴角压笑,又喂了口:“九全大补汤。”
于是乎,那碗九全大补汤就在郑岸充满了无限温柔的动作下全数喂给了程行礼,喝完汤,程行礼才蓦然想起,说:“你今日不是要去巡城外军营,打点明日回去的程装吗?”
郑岸盘膝坐在程行礼边上,说:“我知道,等会儿就去。明日就出发回去了,说不定阿罗山他们得摆个宴跟我们喝几壶。”
程行礼道:“少喝点。”
郑岸笑道:“知道了。”
树下两人半晌无语,片刻后程行礼又问:“苏图真跟我们一起回永州?”
郑岸点头说是。
古多带着斡难跑了,若是党项王真没了,那党项族内必会为了王位展开腥风血雨。
故收回平州城后,阿罗山等人本议好派军送苏图回去,留苏图的亲信回永州朝郑厚礼借兵,但苏图不准他说什么都要亲自去见郑厚礼。
程行礼等人无奈只得答应,当然他们没告诉苏图,这能多少借兵是郑厚礼说了算,而不是他们。
明日就要离开平州,阿罗山摆了宴席想好生送程行礼和郑岸,但郑岸说程行礼身子不适就不来了,阿罗山知晓忙让秦云来看看他。
秦云来时还带了个大夫,他担心程行礼是不是看到打仗,把脑子吓坏了。
程行礼无奈道:“我没事。”
秦云笑道:“没事的话怎么日日看上去都不开心?不方便跟他们说的话,跟我说说也行。”
之前在通明山上程行礼跟秦云没细聊太多,进了安东都护府他才知秦云祖籍乃扬州,从小在太原长大,年幼时随做官的父母来了塞外,这让程行礼有种在异乡见到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觉。
秦云温文尔雅,脾性柔和,对程行礼而言像位兄长。
埋在心里的话也就倾吐而出,程行礼说他与分别多年的姨娘姨父好不容易相聚,没陪多久对方却又离开,尚不知下次见面是几时,一时有些惆怅。
秦云道:“姨父给贤弟留了信,想来日后也有见面时,天地广阔,人生百态,见面难,但鸿雁传情,贤弟可寄情于此。”
惆怅两天的程行礼彷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说:“对啊……信!”他叫来察鲁问若是他写信,太白山上的瑶姬会收到吗?
察鲁答道:“会。”
这个回答察鲁没有错,但他说程行礼写好信后可以交给自己,由察鲁去找兑月门的信徒把信传回山上。
心中感情得以释放,程行礼很感激秦云的陪伴,想着明日便要离开,于是请他喝酒。
春夜蝉鸣,院中察鲁如松般守在程行礼身后,程行礼坐在院里看那一轮新月,说:“快三月三了,不想我到永州竟快一年了。”
秦云也喝多了酒,扶着额头笑道:“三月三……去年三月三我才就任平州刺史,被同僚灌多了酒,醉得一塌糊涂。回家就被骂了,差点跪骰子盆。”
程行礼笑着打趣:“夫人这般吗?看来秦兄你平时经常在外买醉,风流啊!”
秦云一手扶额,一只手来回摆,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这话可不兴说,若是被他听见,他会生气的……会揍人。”说着他手就在空中转了圈,往上一抛,“能把你拎起来扔房顶上去。”
程行礼哈哈大笑,说:“嫂夫人实在威武,不知是那里人士?”
秦云答道:“人……你不是见过他吗?”
自进了平州城,程行礼就没见过几个外人,更莫说秦云的家眷,怔怔道:“什么时候?”
秦云醉得不行,平躺在竹簟上,捂着额头嘟囔:“阿罗山啊,你不是见过他吗?”
程行礼:“……”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让程行礼一时愣住,他看着秦云成熟的脸庞,慢慢地也躺在他身边,说:“那你们是不是认识很多年了?”
“是。很多年。”秦云答道:“我十三岁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还不是大将军,只是被兄弟们欺负离家出走后在街头卖艺的力气人。”
程行礼知道秦云今年三十六,于是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秦云眉眼盛着月光,笑着朝程行礼说:“二十一年,人生的小半辈子都过来了。”
人生里最灿烂美好的二十多年都跟这个人交集在一起,程行礼突然有些羡慕,不禁又想在等等都快一辈子了。彷佛那无尽漠然的生活都有了期待,于是程行礼忍不住又问:“你爱他吗?”
秦云答道:“当然了。”
程行礼望着浩渺夜空,说:“跟一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是什么感觉?”
秦云:“我也说不上来,就像是你知道永远会有那么个人在等着你一样。不管你去了什么地方,走了多远的路,他都跟着你爱着你。彼此依靠着,直到死亡。”
随后秦云又说了些他跟阿罗山在一起后的事,程行礼听得入迷,不禁笑起来心想他能有这样的人生吗?遇见这么一个人吗?直到死亡尽头。
许是喝多了酒,程行礼的心里话被低声嘟囔出来。
秦云笑道:“为什么不呢?你姨娘姨父不都在一起那么久吗?况且我看郑岸很在乎你,说不定他就是那个人。”
郑岸?程行礼想他是这样的人吗?
像阿罗山、元青抑或是郑厚礼那样,陪着一个人走过岁月的人吗?
程行礼摆手忙说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逃避郑岸的感情,在程行礼从小的认知里,男女阴阳,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地阴阳,乾坤所成。
真要如此,岂非是违拗了天地阴阳。
心里是这样想,但程行礼脑中却有另一句话,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不重要,与他在一起是否舒心才重要。
酒醉的程行礼躺在竹簟上,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朦胧中他感觉自己被人抱起放在床上,腰带和外袍被一双手解去,程行礼瞬间清醒些许,按住那双手说:“别……脱。”
“鞋子总要脱吧?”
声音很熟悉,程行礼睁眼看去,郑岸深邃硬朗的五官浸在烛火里,双眸亮如金,榻间弥漫着一股酒香,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你喝酒了?”程行礼松手,郑岸给他脱袍子和鞋,说:“跟仆固雷他们喝了点,明天他要走了。”
“他们?”程行礼喝得晕乎乎的,早忘了日间说过的话。
“阿罗山还有安老将军。”郑岸把被子盖到程行礼下颌,说道。
程行礼环视屋内发现,这并非自己卧房,又撑着头坐起说:“这是哪儿?”
郑岸缴了帕子给坐着的程行礼擦脸时答道:“我卧房。”
这几天,两人并未住一起。郑岸忙着整顿军纪、布防周边兵力,白日黑夜都泡在军营里,所以回来住时阿罗山给他找了处僻静地方。
脸上轻柔的力度让程行礼舒服得很,他哦了声又躺回枕上,眼神迷离地盯着郑岸。
郑岸被那眼神看得脸有些热,迟疑道:“一起睡?”
程行礼打量着肩宽窄腰的郑岸,喉结滚动,半晌说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