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戚环嘴里唯一抖落出的真心话,是真是假,果然听来便天差地别。
桑珏气极,却反笑出声来。
“大煜有法,其一便是倒卖朝廷下拨军饷物资者,得财便为窃国根本,不论多少,家中亲眷,一并诛连。若不得财,即为从犯,家中全数贬为奴籍,血缘亲眷,五代之内一律不可入仕,服徭役,流放三千里。”
“员外啊,你既得财,便是杀头。孤如何,救得你?”
少年郎的笑声是如嬉笑般的声音,连带着戚环也笑起来。他如狗嗅到了一线生机,狂吠着吐出肚里的东西。
他狠狠地磕着头,“小民曾为时大人运这些物事,也偶然听闻过时大人与东行会的交易。小民知道几处东行会的仓库在何处,皆是万分隐蔽的地方,小民愿告于殿下。”
世界熙熙皆为利来,世间攘攘皆为利往。
戚环自诩是个懂规矩的商人。
他最后一叩首,“得财非我所愿,纵小民曾有一时贪婪,到底百般畏惧,唯独东行会与那时厉光非要将小民绑上贼船,才不得不收下这些钱款。”
“这些钱,小民从未动过,小民捐聚财楼助公主施舍难民,亦是诚心悔过。只是些钱财,小民愿双手奉上,只愿殿下还我清白。”
桑珏看着地上的人,知道这也是硕鼠的一只。
肥胖的,扭动着爬行着。那肚中揣了多少官兵过冬的米粮,那如虫豸般的五指,掏拿过多少民脂民膏。
戚环时至今日仍穿着锦衣,上上等的裁剪,云州一流的料子,竟好过桑珏身上与黑云骑士兵同穿的一身。
一件便抵得上百件过冬的棉衣。
可称为云州粮仓的迎关郡郡府却是账目亏空,就为了数十逃难的灾民,便熬去了方万川半条命。
父皇打下的江山,未驱完的蛮夷,虫豸硕鼠便敢顺着蛮夷打通的通道一步步蚕食,前朝的腐肉照旧未曾剜去。
这世道,本该如此?
戚环未等来桑珏的回应,微微的起身,心中正打着鼓,却听见桑珏说
“好啊。”
项伯臻马靴抬起,戚环被一脚踩在地面上,那肥肉都抖了三抖,与地面紧贴。
桑珏说的很慢:“你既助公主有功,聚财楼是诚心要助难民,是耶?”
“是…是!”
“戚员外是个善人,自己与家人在东行会手中水深火热,一忍再忍,却实在未能忍住,见怜苍生百姓疾苦,是耶?”
“正是,正是。”戚环忙不迭应声,那声响贴着地面,与他的颊肉共鸣。
他的模样滑稽,涎水与鼻血流作一处,桑珏发起笑来。
“既说自己是苦命人,便得咬死自己是苦命人,若肯散尽家财,善助难民,或许…”
“记得了吗?”
太子珏松口了,这是要救他的意思!
戚环只应是,狂喜冲上天灵,便想太子其实也并无什么不同,只果真如传闻中一般蠢善。
项伯臻拎着他的衣领将人丢出门去,他仍在叩谢。
黑云骑的士兵带着戚环折过游廊,桑珏望着地上的血渍,却被项伯臻用手帕仔细擦去,连同着靴上的涎水,襟上尘埃。
“三日。”桑珏垂下眉目,仍由项伯臻做这一切。“迎关郡要无人不晓戚环是个何等为民之人,聚财楼如何大义。”
“三日后,戚员外死于东行会之手,尸身悬于聚财楼顶,妻儿为其哭至断肠。”
“家中老母撞死砥柱,留下血书,要还她儿清白。弟兄死里逃生,疯癫于市集,最终却夜死小巷,尸身供养过路野狗。”
桑珏闭目半寐,像一尊玉质的佛。
“戚家满门灭尽,戚老爷最亲信的家丁都拔了舌横死路边。”
“若剩下打杂的仆用还留有一条性命,便赏些银钱,打发去吧。”
“东行会藏着不为人道的东西,自然容不得人见青天白日,真是手段狠绝。你说是吗,臻彦?”
窗外有人领了命自去,黑影条条,如幽夜中的鬼魅。
“为善的受贫穷命更短,造恶的享富贵寿又延。天地也…呵。”
“臻彦,善恶忠奸,我都记得。”
项伯臻替他整好衣领,说:“是,臣同殿下一起记得。”
闭目的一片黑暗中,桑珏竟在这时想起了时岁安的那双眼。
若天地不辨善恶。
无妨,自有人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