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蒂斯从卢娜的病房前离开了,兀自走在走廊上。这里看起来并不是个医院,而是一个私人小诊所,只不过设备都是最先进的。
“……卢娜小姐,她可以做任何决定。我不会过问。我相信海克先生他……也会支持她的。她现在也被酒神节和背后的势力盯上了,也许布列塔尼部长能帮她逃走——”
尼尔森说:“她要加入火荆棘帮。”
莱蒂斯的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卢娜要留在圣卢塞特,昨天让我帮忙联系了黎塔诺。她要继续追查伦滋,还要避免被酒神节追杀,加入黑手党是最好的选择。正好黎塔诺他们缺医生——可以信任的医生——猜猜为什么医生还没来给你做检查?这里是火荆棘帮的私人医疗点,他们帮派里唯一的医生正在另一个地方给人做手术呢。”
“人是不会那么轻易停下脚步的。你觉得愧对于她,她却因你产生了勇气。你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救下了生命——你带来了奇迹。”
“虽然她选了条艰难的路,但至少黎塔诺值得信任。他会保护好她的。”
尼尔森站在走廊里,朝惊讶的莱蒂斯伸出手。
“现在,趁那个死板的医生还没赶过来,要不要先违规上楼去?”
“上楼?”
“对,上楼。”尼尔森笑了一下,“也许你会想见见盖比太太。她也念叨你好久了。”
餐厅里人声鼎沸。
盖比太太的意大利餐厅在短短三日内就重装完毕,并且开始营业。午餐时分,整个餐厅几乎坐满了客人,服务员端着盘子在满是顾客的餐厅里穿行,搅动空气里罗勒和番茄的味道。
尼尔森推开后厨的门,和莱蒂斯一起走进餐厅。莱蒂斯这才发现,这是伦滋派人袭击他们时,他们进入过的那扇防爆门。
显然,黑手党的白名单地点不止藏着冲锋枪。后厨的角落有一个通道,通往莱蒂斯刚刚所在的地下诊所——这是火荆棘最安全的据点之一,主要用于收治重伤的成员。
见一个缠满绷带的男人扶着一个穿病号服的小姑娘从后厨走出来,餐厅里的人都没有特别大反应,只是继续聊着家常八卦,吃着盘子里的食物。也许他们已经默认了这里的规则,对此见怪不怪,可莱蒂斯依然感觉格格不入。
她好像被关在一扇透明的玻璃之后,世间万物如同在她面前播放的电影——光影流转,可她走不进去。
“亲爱的!你终于醒过来啦?”有人在玻璃外敲打,莱蒂斯恍然惊醒,看见盖比太太向她走来。
她像一个看见孙女回家的奶奶一样上下大量着莱蒂斯,眼里是关心和惊喜:“哎呀,我真想抱抱你,亲爱的。可是黎塔诺和医生都嘱咐我不要让我碰病号……”
于是转而代之地,老太太拉住莱蒂斯的手,把她从玻璃里带了出来:“来,这边。我一直给你们留了个座,谁来我都不给预定的。”
她将莱蒂斯和尼尔森带到一个窗边的座位,那是上一次他们坐过的位置。桌上的玻璃瓶里放着朵塑料玫瑰。
“上次你们来晚了,没吃到蜜瓜火腿,这次可不能让你们失望。还有千层面和玛格丽特披萨——最传统的意大利美食能够治愈一切,这次盖比太太请客。”
“谢啦,盖比太太。”尼尔森笑笑,坦然接受了她亲切的好意。
他扶莱蒂斯坐下,拉开自己的椅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盖比太太说:“对了,还有奶油酥卷吗?”
甜品先于主菜放到了桌上,正午的阳光在店门外徘徊,为酥卷焦脆的表皮镀上了一层金灿灿的外壳。奶油淡淡的甜味和丁达尔效应下的尘埃一起飘飘摇摇,隔壁桌的人见了,也加了一份。
见莱蒂斯正盯着盘子发愣,尼尔森把盘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尝尝看吧。甜品能让人心情好些,这次就不跟你抢了。”
“……你知道我吃不出味道。”莱蒂斯说,把盘子又推了回去。
她并不想吃东西,而且这盘甜点还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件困扰的事。关于自己的精神屏障,关于自己究竟是护卫还是哨兵,关于自己对哨兵向导错误的认知以及……休伯特大叔的谎言。
她并不怀疑休伯特大叔,她知道他肯定有这么做的理由。可究竟为什么……
结果那契而不舍的盘子又被推回来了,像一个幼稚的游戏。莱蒂斯搞不懂尼尔森在想什么,抬头却看见向导伸出手,越过窄窄的小方桌,撩开她的碎发,将手指轻轻按在她太阳穴上。
这危险的,能够误导认知的向导认真地看着她:“试试吧。我来帮你。”
“你觉醒听力的情况太极端了,损耗也太大,绝对不能再靠这种办法突破屏障。我想过,人的味觉和嗅觉在一定程度上联通,你的嗅觉屏障本来也是正常的,也许我可以提供这种联通,帮助调整你的味觉。”
“味觉被那群哨兵视为最没用的感官,因为它几乎不会在战斗中起到作用。但品尝东西的味道也很重要。世界上又不止有打打杀杀,不止有任务和拯救他人的使命……坐在餐厅里,吃点甜品,这是生活重要的一环。”
“我没辅助过谁,但别担心。我得尊重盖比太太的劳动成果,尽量把你的味觉调节到最合适的强度来品尝它,不然黎塔诺得拿枪把我崩了。而且,人嘛,总是——”
尼尔森顿了顿。
他是一个经历太多,放任自己浑浑噩噩活着的人,但莱蒂斯不是。
起初,尼尔森嘲笑她的天真。但同生共死后,他却发现,他根本想象不出莱蒂斯和自己一样的麻木的样子。他知道莱蒂斯不会放弃,不会一蹶不振,但她确实还太年轻了,而世界也确实太过苦涩。她的确不会被击垮,但即使如此,她肯定也会……
“需要一点甜的、好的东西,才能继续走下去。”
旁边那桌要的奶油酥卷也被端了上来,客人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莱蒂斯沉思了许久,没有说话。就在尼尔森想要放弃时,他忽然感觉到她的嗅觉屏障降低了。
经她允许,他的精神触须链接上了她的感官。
莱蒂斯试探着咬下了一口奶油酥卷。
酥脆的表皮在牙齿间破碎,面包卷带着烘烤的麦香,随着奶油轻柔地融化在她舌尖,尼尔森的眼里升起金色的光芒。
陌生的知觉在口腔弥漫,温暖而绵长。味蕾接收到了刺激,神经递质释放,一种放松而愉悦的感觉从味觉里迸发,为少女的身体带去暖意。
好像一片冰封的雪原是突然有漫山遍野的垫草和花绽放,她想,原来这就是甜的味道。
她第一次尝到这种味道。
莱蒂斯感到不知所措,而尼尔森对她点点头,她于是又咬了一口酥卷。奶油的甜而不腻和面包香甜进一步淹没她的感官,又和煦,又轻盈,却像是有着万钧之力,一点点击垮那一直伴随着莱蒂斯的麻木感。
自己的心情有变好吗?莱蒂斯也不知道。可就像有人杂碎了囚室中的一面高墙一样,她开始感到有什么东西涌入了进来。那是门外阳光的温度,餐厅里嘈杂的人声,或许还有卢娜的道谢,或许还有盖比太太的微笑和布列塔尼的关心……
还有她一直不敢回忆的,海克.雷德死前,平静的眼神。
说好的甜品会让人心情好呢?莱蒂斯想。她现在感觉一点也不好,反而心脏开始抽痛。
可她又因为这苦痛感觉到自己仍然活在世上,感觉到自己仍是行走在世间的一员。
和敌人堵上性命战斗是正确的事情,可是在很累很累的时候吃一块奶油酥卷,也是正确的事情。
她下意识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视线有些模糊,再一眨,一滴沾在她睫毛上的泪珠滴落在桌上。
耳边的枪声随着一滴眼泪的破碎戛然而止。
奶油酥卷真的很好吃。虽然她才刚刚获得味觉,分不清好吃与不好吃的区别,但盖比太太的手艺肯定没错。她又吃了一口,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知为何,眼泪却冒得更凶了。
终于,这个一直被自己的执念压抑着,强撑着,只知道向前奔走的少女停下了脚步。
她像个普通的,伤心的同龄人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尼尔森并没有趁机转移走莱蒂斯的悲伤。
这是将要镌刻进她灵魂的伤疤,是她活着的一部分。他没那个本事将它转移,也没那个资格帮她逃避。
他只是有些担心。根据莱蒂斯之前表现出的想法,她多半会认为,没有成功救下海克的自己是没资格悲伤的
可尼尔森清楚,这种沼泽一样的极端情绪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怎样诅咒一般的执念。
她会继续马不停蹄地追查,同时将所有负面情绪都压抑起来,就像在货轮上那样,忽视自己的状况,不计代价地战斗,最终自己牺牲掉自己,以最惨烈的方式。
如今看见她哭,尼尔森反而放下心来。
这个对自己过于严苛的小姑娘,终于不再逼迫自己坚强了。
与此同时,布列塔尼终于审完了五天前那晚抓到的人,准备出发去看她家小莱蒂斯。
“嗡。”
手机忽然震动,是多多发来的信息。带着温柔笑容的布列塔尼点开它,眼神却冷了。
“快谢谢本天才吧!我修复出蜂鸟mini智能pro最后传输回来的数据,这是图片。虽然很糊,压根看不出拍的什么东西,但能看出来这个物体上印着几个字。”
“这个拉奥孔,是个啥玩意啊?”
Part1 太阳风暴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