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森深吸一口气:“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吧。莱蒂斯。”
“正因如此,你才更不能决定海克先生的生死啊!”
海克.雷德的惨状让莱蒂斯大脑一片混乱,但她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她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
“海克先生他之所以宁愿忍受这样的痛苦也要挣扎,正是因为他不是一个人活着,他还要保护精神图景的白鸟先生啊!”
“……”
风不止不休地盘旋。天空没有月亮,河岸的树影却在他们头顶摇晃。
尼尔森一时无言。他看着莱蒂斯,忽然用力闭上了眼睛:
“没有白鸟。”
“……什么?”
“根本就没有白鸟。”
尼尔森睁眼,仿佛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你被当成护卫养大,对向导一无所知。海克从小没接受过正常的教育,所以他也缺乏常识。”
“但我是向导,很强大的向导。就连世界上最强的那个向导,我也很不幸认识,所以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莱蒂斯,没有向导能在身体死亡后,进入别人的精神图景活下来。”
他以一种残忍的冷静道:“海克.雷德只是单纯病了。没有奇迹,也没有神奇的超能力,莱蒂斯,这是一种精神病症。”
“海克.雷德只是因为不能接受自己没救下濒死的白鸟,人格分裂了而已。”
莱蒂斯愣住了,她的手垂到水里,讷讷地重复:“……什么?”
“白鸟死后,他崩溃了,人格分裂出了另一个在他脑子里的白鸟。他只是因为白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人生,太过了解这个向导,因此分裂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人格,能做出一切白鸟会做出的反应。”
“他的精神图景在白鸟进入后稳定了,但那正是他人格分裂后,大脑得到安抚的体现。我不知道这个白鸟是否能辅助他战斗,但即使能,那也只是大脑在他铤而走险时,下意识产生的安慰罢了。”
“真正的白鸟早就死了,你我都见过那具的尸体。海克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幻觉。”
“所以我同情他……连我这样的人都同情他。莱蒂斯,难道你还要他为了一个幻觉继续折磨自己吗?”
“……”
莱蒂斯发不出声音,她感到自己将要淹死在尼尔森眼中的黄金里,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个解释。
“不……不是的,怎么可能!”她带着一种绝望的坚持呵斥道,“你不能肯定白鸟先生是幻觉!尼尔森,哨兵向导的能力至今无人研究透彻,你凭什么这么笃定白鸟先生没有转移进海克先生精神图景的能力!”
“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在愈发接近的引擎声中,尼尔森这么回答她,“去问海克.雷德吧。”
海克.雷德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他看不见,也动不了,除了痛,这具身体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但人死前最后衰退的感官正是听力,他隐约捕捉到了一点声响,就像热寂的宇宙里最后一缕光。
好像是莱蒂斯和那个男向导,好像是他们在争论要不要带他一起走。海克想说:无论如何,请先带卢娜离开,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怎么会发不出声音呢。他想努力张开嘴,可很快,疼痛就冲散了他的思维,又把他抛进了一片虚无里。他好像正在一片刀做的海里游泳,无论沉浮都是痛苦。
事到如今,坚持活着就是最大的折磨,但他还不能死——在狂乱的剧痛中,他仍然紧握着一个锚点,维持着意识不在其中消散。
他得离开这里。
他得带白鸟离开这里。
极光……这个单词伴随着某种梦幻的光斑浮现在他大脑,这就是他锚点。
白鸟……还没有看到极光……
可是极光太远了,哪怕他的视力,也眺望不到那么远的远方。
也许极地的天空上正徜徉着那幻梦般的光彩,但海克.雷德拼尽全力抬起头,只看见了自己的鲜血在地上蜿蜒。
“……没有……白鸟。”
又有声音传来,但海克不太能辨别其中的含义。他只知道自己听见了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单词。虽然生命正在将他抛弃,但海克知道白鸟还陪着自己。
他们直接在精神里相互连接,因此即使无感尽失,海克依然能感觉到白鸟正站在天崩地裂的精神图景里。
这让海克感到更加难过了,因此也挣扎得更加卖力起来。他再痛也无所谓,他希望白鸟能好好地活下去。
“分裂……幻觉……”
这是那个男向导的声音,海克知道。但他说的话实在是太难懂了,他无法理解。他甚至没办法把白鸟和幻觉这两个单词联系在一起。
白鸟一直在与他交谈,和他一起在餐厅用餐,在河边漫步,他能稳定海克的精神图景并辅助他战斗,甚至有时还不同意海克的话——他是鲜活的,是真实的,怎么可能是幻觉呢?
可就在这时,一抹金色在他眼前闪过。
他本就濒死,精神屏障也早就破碎,因此尼尔森得以通过肢体接触,用共感力向他传递来一个简短的问句:
“海克,问白鸟一个问题。”
侦探在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里同时开口:
“一个只有他知道答案,而你不知道的问题。”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海克不明白。而且,他已经了解了白鸟的一生,事无巨细,还有什么是只有白鸟知道答案,而他不知道的问题呢?
他的脑子本来很乱,但向导的共感力足够强,甚至在死亡上撕扯开一道裂缝,让他的意识清晰了一点。
大地皲裂,天空破碎的雨林里,他看见白鸟正向他走来。
图景中的极光像是被击碎的教堂彩窗一样散落,折射出残酷的浪漫。和干枯的雨林,和漫天的雷霆比起来,白鸟太渺小了,又太干净了,简直像废墟中的残存的圣母雕像。
简直像是一个苍白的鬼魂。
随着白鸟的脚步,海克如数家珍地回想起他和白鸟所有的对话。从与共的战斗,到关于星空和极光的讨论,他回到夜景璀璨夺目的餐厅,再回到白鸟精神图景里那些色彩鲜亮的照片。再往前,是白鸟的笑和修复他精神图景时留下的眼泪,再往前,再往前,回溯到初遇……
白发蓝颜的青年说:“他们……叫我白鸟。”
海克.雷德猛地睁大了眼睛,一个令杀手胆寒的问题突然浮现。
除了死亡,他看见了另一道深渊。
现实世界里,海克突然艰难地向前伸出手去。
莱蒂斯想去拉他,却被尼尔森阻止了。
崩坏的精神图景中,另一只手握住了海克的手。海克抬头,看见白色的短发和蓝色的瞳孔,却好像又看见了一具冷冻的,满身尸斑的尸体。
他只觉得慌乱,口不择言。
“白鸟……名字………”
他沙哑的嗓音在让人痛不欲生的剧痛里颤抖着,带着期冀,带着恳求,带着前所未有的,早已被从体内挖走的恐惧——
酒神节的向导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也许是一开始有所防备,也许是海克从没追问,白鸟从没说过自己的真名。
白鸟跪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慈悲的目光。在这种目光里,海克紧紧握着白鸟的手,像是忏悔的罪人一般,用祷告般的声音颤抖道:
“快……告诉我……你的名字……白鸟,告诉我你的名字……”
随后,他看见那双唇开合,回答道——
“砰!”
下一秒,尼尔森扣动了扳机。
伴随着枪响,海克的手颓然下垂,心脏停跳。
“尼尔森!!!”
救生艇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酒神节的哨兵马上就要登陆。莱蒂斯难以置信地喊着侦探的名字,在盛怒中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上前来给了他正脸一拳,将他按倒在地上。
黑色的长发垂下,她的眼睛像是荒野上的疯狼。
“你怎么可以……!”偏执的少女掐住尼尔森的脖子,“你怎么可以真的杀了他,你——”
“咳……咳咳……”
尼尔森痛苦地喘息着,眼神却冷静又认真。
“走…吧…莱蒂斯。你要学会接受……你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
他在少女充满拒绝和痛苦的目光中举起手里的枪。
“你比我熟悉枪械……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吗?”
“海克.雷德早把这枪里的子弹打空了。
“我开的是空枪。”
“他们……都叫我白鸟。”
这是海克.雷德在精神图景中得到的答案。
白鸟用机械而温柔地声音重复了他们初遇时的对话,他的手不再温暖了。海克转动眼球,看见那只僵冷的手上有尸体的青斑。
啊,原来是这样。
海克不敢再去看白鸟的眼睛了。他如是想道:
原来如此。原来你早已去了我现在要去的地方……
伴随着又一阵剧痛,他的精神图景变成了一片虚无的黑暗。白鸟还在,但白鸟不再动了。
海克的大脑终于连一个幻觉都无法维持了。
连太阳的风暴也静默下来,极光在他眼中熄灭。他闭上眼,疼痛将他彻底淹没。
原来是这样……他的复仇,他的伤痛,他为白鸟屏蔽的痛觉和他对未来的期待,全都只是虚妄。
但海克从始至终,都没有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只是突然想起,那天餐厅里的烛火,河畔的星空,还有他手里的可丽饼。
如果白鸟真的还在,真的和他一起感受到了这些……就好了……
在尼尔森扣动扳机的前一秒,他放开了幻觉中白鸟的手,坠入死亡的怀抱。
这个纯粹的温柔之人,在最后一刻,竟然没有流露出米拉所期待的那种绝望。
“他是自己选择的死亡……这就是他的答案。”
尼尔森抬手,轻轻抹去莱蒂斯鼻腔中淌出的血液。
莱蒂斯松开他,愣愣地跌坐在地上,他也不顾脖子上的掐痕,将莱蒂斯扶起,去背昏迷的卢娜.雷德。
“走吧……”
在救生艇探照灯刺目的光里,尼尔森扔下手里的空枪。
他知道海克.雷德已经死了,但他依然扣动了扳机。
因为他开枪射杀的不是海克.雷德,而是莱蒂斯天真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