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森自觉地背起卢娜.雷德,把莱蒂斯从水中拉起。他们物理意义上地相互扶持着,踉跄地前进,倒是真的像一对刻板印象里的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的哨兵向导。
当他们登上甲板时,空气里有河流的清凉和血液的腥甜。
货轮已行至奎茵河远离市区的下游,四周只有阴森的树林和水面鬼影般的波涛。尼尔森的视线还未适应这种完全的黑暗,只感觉到莱蒂斯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向前一步,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低头,随着逐渐适应环境的视觉,一具倒在甲板的尸体浮现在他视野,接着是第二具,第三具。
操。
尼尔森的大脑在危机感中转得快过载。莱蒂斯可经不起再一场战斗了。
但随后他意识到,船头并没有敌意传来。
他轻轻拍了拍莱蒂斯,让她放松一点。
莱蒂斯眨了眨眼,难以聚焦的瞳孔疑惑地看着他。
“没事了。”
尼尔森扶着难以站立的少女,带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静静地坐在阴影中,手握一束红光。他屈着一条腿,左手搭在膝盖上,只是剪影就看起来冷静又危险。
那人的轮廓与黑夜之间并没有明显的边界。
他有着黑色的头发和黑色的眼睛,像一抹融入夜晚的影子,手上机械臂的红光却如同微缩的地核般耀眼——
那鬼魂一般的杀手,海克.雷德早已在这里静候多时,并悄无声息地处理掉了三个前来的哨兵。
他们之间多少也算得上是同伴的关系,此刻终于见上了面,却谁也没有余力开口说话。
莱蒂斯有些开心,因为忍痛而紧绷的表情放松了一点。而尼尔森只是对海克点头示意,直接进入了救生艇。
他把卢娜.雷德安置在座位上,又把莱蒂斯扶进去坐好。海克.雷德一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行动,甚至没有急于去看自己的妹妹。他把五感拉满,时刻警惕着敌人的靠近。
尼尔森在莱蒂斯落座之后冷静了不少。他在网上搜了个视频,学着教程把救生艇的保险插销拆了,站在小艇入口冲海克招手:“搞定了,来吧。”
海克反应了几秒,才解读出尼尔森的动作和话语。重伤让他感觉意识很不清晰,耳膜一直随着心跳异常地响动,但因为距离近,他多少能听清尼尔森在说些什么。
这个金眼睛的向导看起来不太着调,但在面对和那个小姑娘无关的危险时,却又有种见过大风大浪的镇定。至少海克没见过有人会在逃命关头云淡风轻看教程的。
他把放在警戒上的注意力分了一点给对话,问道:“你会,释放救生艇吗?”
“我可以会。”尼尔森回答,扬了扬另一只手里的手机,“教程马上就播到这部分了。”
海克摇摇头:“你先,学会。我在守在这里,避免有人从外部,袭击。”
“没那个必要,”尼尔森似笑非笑,金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手机泛白的光,“暂时不会有人来这里了。”
当他看见海克一个人守在船头时,他就想明白了自己感知到的对立情绪是怎么回事:
“船的左舷有愤怒和敌意,但我们这群敌人都在船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性了——酒神节那群人在左舷自己跟自己打起来了。”
强大的向导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战斗是一场为自己表演的木偶戏: “有人在害怕,他们想从这里逃走,另一些人感到鄙夷和着急,因为他们想趁机会立功,认为逃兵们给他们添了麻烦。至于疯狂——圣卢塞特所有人都是疯子,所以忽略不计吧。”
品味着那杂乱的感情,侦探拼凑出了货轮另一角的情况:
“我想哨兵们原本的任务是破坏救生艇以阻止我们下船——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打算。那个S级哨兵肯定给了高额的奖赏,否则不会有人这么拼命地践行他的命令。”
“但很显然,除了我们之外,酒神节也有人想下这艘船。”
“我能感觉到他们想下船的心情非常迫切,甚至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啊,他们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过于强大的敌人,过于突然的死亡,你的森蚺,莱蒂斯的狼——他们意识到继续战斗只有死路一条。破坏救生艇就是断了他们最后的生路,他们当然会拼命反抗。”
“结果就是,酒神节的两拨人自己打起来了,而且在左舷聚集,反而是你这里悄无声息地死了三个人,都没有人发现。”
“下命令的那家伙——那个S级哨兵,他太强了,而这正是他疏忽的地方。他想不到除了我们,还有的是人想逃走。所以我说啊,你们这些强得过分的哨兵,对人性的懦弱还是不够了解。”
离救生艇最近的那具尸体倒在尼尔森脚边。这个人大概也没想到,这艘船上还有和他一样想法的同伴。
尼尔森用鞋尖踢了踢尸体,抬起头看向海克:
“走吧,杀手先生。趁他们还没分出胜负,我们先跑。”
海克.雷德点点头,站起身来。其实尼尔森说的话里,有一大半内容他都已经无法识别,但听见尼尔森推理出里奇命令要破坏救生艇,他就知道到这个向导的推测是可信的。
而且——
“……我了解。”
海克突然说道。他的声音沙哑而模糊。
尼尔森:“什么?”
海克没有再回答,他拖着脚步,被门口那具尸体绊了一下,愣了愣,踩过它走进了救生艇。
空间骤然减小,海克却看不太清救生艇内部的模样。他的视野像是一团被揉皱的纸团,只有白鸟陪在他身边的身影还是清晰的。
他是想说,他很清楚人性的懦弱。
他亦是懦弱之人。
上一次,也是在这种濒临崩坏的天旋地转中,他因为无法接受白鸟濒死的样子从酒神节的走廊中逃开了,所以这一次,他绝不会再……
侦探感觉到了海克的坚决,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他知道海克.雷德肯定受了伤,但没想到海克的感官已经迟钝到了这个地步。
更何况——
直到他起身,尼尔森才看见,杀手刚刚所在的地方已经汇聚出了一汪血泊。
被森蚺绞杀而死的人出血量并不大,甲板上那浓重得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一直都不来自尸体,而是来自海克.雷德。
“砰——!”
伴随着巨大的响声和水花,救生艇滑落进奎茵河。尼尔森赶紧到操作台前,启动引擎,把油门拉满往岸边冲。
艇内很安静,也很温暖。一直紧绷神经的莱蒂斯和海克.雷德似乎都平静了些,垂着头闭目养神,只有尼尔森的眉皱得死紧。
血。
他注视着操作台的屏幕,试图忽视这个让人焦躁的事实,然而鲜血的味道弥漫在这个窄小的封闭空间,让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现在救生艇里真的算得上神志清醒的人大概只有他一个。卢娜还没有醒,而莱蒂斯和海克这两个吓得酒神节守卫精神失常的哨兵,现在连维持清醒都十分困难。
他们伤得太重了,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千疮百孔。原本身在战场,危机感还能让他们强撑下来,但现在安静的环境却让他们昏昏欲睡起来。
疲惫像流沙将他们的感官掩埋,能分出的共感力已经不多了。他们努力把五感全都集中在货轮那边,以防意外发生,却连救生艇中血流的滴答声都听不清了。
加足马力的救生艇很快载着他们来到岸边。
“轰——哗啦——!”
船才刚刚靠岸,尼尔森就听见货轮那边传来了救生艇入水的声响。他猛地回头,看见两个哨兵也因为这打破平静的巨响而抬起了头,随后,他们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尼尔森身上。
“……操。”尼尔森说,“跑!”
他慌忙地按下开启舱门的按钮,一边冲过来扶人,一边回答那个只有他能回答的问题:“逃兵们没赢。那艘船是带着攻击性和敌意来的——想立功的那帮疯子追过来了!”
他向来知道世事无常,但此刻也久违地咒骂起命运来——内讧给他们争取了时间,却也带来了麻烦。
要是那群白痴真的听命令把救生艇都毁了,此刻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下船。可偏偏逃兵们又拼了命保下来了一艘救生艇,到现在,就变成了追杀他们的工具。
因与果盘根错节,尼尔森看不明白命运所指为何。
更让他心情沉重的是,在救生艇地面白得刺眼的铁皮上,尼尔森看见了自己一直不想去看的东西。
血。
有大片的,鲜红的血正在海克.雷德的脚边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