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净堂去,有魏收在,这一点并不难办。若来得及,她还能再翻几页佛经。可两人刚踏上大殿的飞檐,未及往后转,晏泠音已瞥见了殿旁的一道身影,当即示意魏收:“且停。”
李德昌仍是那身泛白的灰色布衫,只带了个小厮,步子迈得稳,但髻是歪的,卷起的袖管还未放下,一身的风尘仆仆。他没像晏泠音那样拿命赶路,又不知是做什么,在北地多留了两天才坐车南下,因而今日方至宛京。
想是晏懿吩咐了些别的事,可以想见,多半和他放心不下的谢氏父子有关。但怪就怪在,李德昌回京后不先入宫面圣,却绕来了金铭寺。
寺内花木扶疏,小径都掩在绿荫里,晏泠音居高临下,能看出李德昌对这里相当熟悉,七拐八弯地走了一遭,愣是没碰上一个人。看方向,是要去今日做法事的莲花台。
“晏主,”魏收轻声唤她,他耳力远超晏泠音,已经听出了不对,“莲台那边好像闹起来了。”
晏泠音当机立断:“去莲花台……不,不要叫人发现,跟着李德昌。”
莲花台依水而建,层层堆叠的台阶如重瓣巨莲,托举出安贵妃雍容有度的风姿。她是那种越至高寒处便越显沉稳的女子,风拂动她的衣襟,却拂不动她保养得宜的脸上半含半露的笑。眉梢和唇角扬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早早刻进了肌肉的记忆里,不错毫厘。京中没有哪户的高门贵女曾受过她那样的严苛训练,她的容貌、学识、谈吐,都是成千上万次反复锤炼出来的,像一个格外精致的蜡人,因为刻意到了极致,反而如同娘胎里带出来的一样自然。
安家将活生生的女儿毁肉削骨,才铸造出了一位完美的贵妃娘娘。
金铭寺虽无御笔赐额,却是天下人公认的“护国寺”,名声在外,接待过不少王公贵族,当年晏懿出征之前,亦曾亲临寺中为将士祈福,因而逢到大事摆起排场来,总是十分漂亮。安贵妃一来身份尊贵,二来娘家有钱,自住持往下都待她毕恭毕敬,连向来不见外客的寂容都请了出来。
唱诵声毕,安贵妃从蒲团上起身,随寂难拈香,又在一片诵念中礼拜十方。这些说起来简单,实则耗时辰又耗心力,每一步都急不得,没点耐性很难忍得下去。安贵妃一身得体的月白宫装,行走时连珠钗也不晃一下,轻言慢语地低声祝祷。
“一求国祚绵延,陛下身体康健。二求家门平安,长辈无灾无病……”
此时她已拜至寂容面前,正要转身绕回己位,却忽然脚下一个趔趄。那句“三求”还未被吐出,已化成了一连串的呛咳。因她不愿在众人面前失态,以手掩唇,面上很快起了红潮,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宫女慌乱地抢步上前:“娘娘!”
在那一瞬,透过攒动的人潮,有两个人同时抬头,往莲花台下投去一瞥。一个是面色恍惚的安贵妃,一个是根本看不见东西的寂容。
后者虽然目盲,耳力却极灵,总觉得方才那一瞬,台下某种传来了熟悉而缥缈的哼唱声,尚未成调便隐去了。
几重飞檐外的屋瓦上,晏泠音跟丢了李德昌。
承观十九年秋,贵妃安氏在金铭寺祈福时突然昏倒,被急送回宫。五皇子晏眆事母至孝,当夜便入宫侍奉,推掉了第二日的生辰贺宴。此事惊动了远在西域的安家二女安葭夜,安家的女婿冷霏覃递了折子进京,问贵妃安。
但就在这封折子快马加鞭地递送入宫之前,京中发生了另一件大事,朝野为之撼动,整个宛京的局势自此震荡不休。
那本是一个平常的朝会日,众朝官拉帮站派地吵了两个时辰,从如何处置秋闱中顶风作案的贪贿官员,到如何给泾州谢氏论封行赏,不动声色地回收部分兵权,直争得口干舌燥。就在晏懿听厌了,挥手准备宣布退朝时,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周筠持笏出列,朗声道:“臣工部周筠,有事启奏。”
周侍郎混迹官场是一把好手,这么多年硬是没得罪过什么人,公开出头的事从来不做,至多躲在背后替自己捞点好处。因而一开始,众人都没在意他,也着实是吵累了,只没精打采地垂着头等待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