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泠音虽已猜到些许,却仍觉古怪:“这未免太过凑巧。”
“天下事左不过一个巧字。”詹士伦不以为意,“我知道殿下忧虑,疑心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但人算不如天算,我能进受生谷,应当在所有人意料之外。殿下可知我发现了什么?我遇到了上官越。”
传闻中修为深不可测的老阁主却露出疲弱之态,詹士伦看得出他已时日无多。他拖着病躯潜入谷中只为一事,毁掉受生谷南北两面的密道。
晏泠音无声地抽了口凉气。
“北面的岩壁藏有极其巧妙的机关,密道被打开后,能直接通入幽国境内,此前数年,逐风卫便是借此往返幽梁之间,以祭拜女帝。”詹士伦缓慢道,“殿下受困谷中时,或许也曾找寻过,北面的密道虽已无迹可寻,但南面堵住通道的巨石皆是上官越的手笔。”
晏泠音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若他有心南下,这条密道堪为大用。”
詹士伦过了片刻才道:“我也问过他,而他答非所问,说至多不过二十年,天下将变,他要为逐风阁留一条退路,亦是留一线生机。”
这话奇怪,两人一时都不再言语。半晌,晏泠音轻声开口:“他似乎很信任你。”
“他知道我的身份,”詹士伦语气凝重,“他对十二卫了解甚深。他问我是否还愿意效忠梁帝——那位刚降世不久的女帝。”
晏泠音倏然抬眸。
“殿下是被选中之人。”詹士伦似乎对她的反应已有预料,说得不急不缓,“自殿下出生开始,就已是旁人计划中的一环。”
晏泠音沉声否认:“我只是我。”
詹士伦摇头。他面上带笑,口吻却相当冰冷:“你做不到。”
寒风呼啸,晏泠音汗湿了手心。她竟被这句话说得动摇了一瞬。她是自己决定走上这条路的——真是如此吗?
她出生在承观三年的秋天,彼时南疆已经平定,无数术师身死,江湖诸门皆寂,归心于晏氏朝廷。承观九年,她名望甚隆的皇长兄意外溺亡,皇嗣中能承继大统的惟余她和晏眆。承观十一年,她拜入杜慎门下,于东云台崭露头角,一时“闻郎”之名在京中无人不晓。承观十六年,东云台卷入巫蛊逆案,她不得已叛出师门,从此宛京便死了闻暄,连带着惠和公主也一并消沉。承观十九年,吕绍案发,她遇故人,访旧案,一步一步重召十二卫,继续着三年前、甚至是更久之前未能完成的一切。
她当然不后悔,但扪心自问,这是否仍旧是她的初心?
“杜慎教了你什么?”詹士伦忽然出声,“他不是在教你为臣,而是在教你为君。殿下可还记得,最初是何人提点你奉他为师?”
晏泠音咬牙:“是我仰慕老师,自己求了父皇拜入东云台。”
詹士伦似觉惋惜,他目露怜悯,声音却寒凉砭骨:“教之成才,再毁而弃之。赠之以至亲至爱,再一并掠走。惑之以权势,迫之以责任,要其愧,要其悔,要其甘为天下身死而不求报偿,这就是殿下秉心奉持的道。你被养成了这样的人,你只能沿着这条路往下走,他们要你困守其中,永不得脱。”
晏泠音耳畔嗡的一声,胸中骤然翻腾,几欲呕吐出来。她冷汗已下,面色苍白,偏还紧咬着唇不露声色。
詹士伦观察着她,掂量着她,用着她早已熟悉的那种估价般的目光。晏泠音不能示弱,她迎着他的视线扬起脸,眸中是甚少流露的狠决,倒让詹士伦心下一惊。
“我被养成了这样的人?”晏泠音声音很轻,那种幽幽的尾音让詹士伦想起了苏觅,“你们自以为懂得我,猜到我会为情势所迫,会不得已做出违心甚至诛心之举,却不知我的心仍在这里,”她抬手点上胸口,指尖隔着衣料触到了玉玺,“我从未忘记我为何而来。”
她从未忘记为何要缩身为棋,为刃,为何要忍辱吞声。她甘愿沿着旁人铺好的路往前走,甘愿为人所用,但与此同时,她也在牵制着旁人。
觉醒了的棋子看着温良恭顺,但也能让弈者引火烧身。
“你问我老师教了我什么,”晏泠音注视着詹士伦,在他眼中看见了犹疑,“他不是教我为君,他是教我为人。你也是人,对吗?否则你不会纵身入水为她殉情,你我今日也不会并肩站在此地。”
“居隐,”她眼睫纤长,掩着一泓极深却也极清的静水,“你还在试探我。你疑心重重,是因为你有所求,亦有所惧。但我也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信我,给我一把刀,我会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