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哥哥是谁。”
晏泠音和魏收同时望向了她,半是怔愣半是讶然。魏收上前一步,唤她道:“……青荷。”
“哥哥从不瞒我,他什么都不瞒我,可我却瞒了他。”青荷垂了眼,“我知道他的剑为什么叫飞鸿。”
晏泠音本就蜷着的手指攥得更紧了。她瞥见魏收脸上的愕然一点点褪去,似乎多年的困惑终于开解,整个人倏地被抽空了,卸力般靠在了墙上。
“师姐让我走之前,还同我说过一句话。”青荷面色苍白,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说她有个名字,叫作‘逢山’,取的是‘送客逢春’的第三字。她还有两位久未相见的旧友,一曰‘送山’,一曰‘客山’,等他们三人重聚的那一日,便是盛世回春之时。”
“我当时还不明白师姐的意思,现在却懂了,”青荷跪坐起身,就在榻沿缓缓下拜,“师姐走了,我便成了‘逢山’,所以她才会将逢春刀留给我。殿下若是需要,山字第三卫魏青荷,愿意效忠殿下,此生此世,再无背叛。”
魏收像是再也控制不住,大步走了出去,只留她们两人。青荷不起身,晏泠音也不上前,她们静默相对,像两尊雕塑。
半晌,晏泠音终于迈步。她抬手拭去青荷眼角的泪,凉风从半开的门里吹进来,绕过了她高盘的发髻,又将青荷的衣吹得窸窣有声。她抚着青荷的背,像一位真正的姐姐那样。
青荷将脸埋进她的衣襟,很快濡湿了一片。
*
葛茵蹲在牢房外面,嘟着嘴,隔着铁栅打量睡在地上的人。詹士伦背对着她,任她怎么呼唤都毫不动弹,好像宋贤那一剑不是刺了他的肚子,而是削了他的耳朵。
“詹叔,詹叔。”葛茵唤了一遍又一遍,逐渐气恼起来,“詹士伦,你凭什么不理我!当初是你把我捡回去的,是你给我吃的教我武艺,才让我活到今天的!可你又一走了之,连半个字都没留给我。你想来便来,说走便走,究竟把我当什么!”
詹士伦一动不动,葛茵甚至还能听见他轻微的鼾声。她有些泄气,动了下已蹲麻的腿脚,索性一屁股坐上了地面。
“詹叔,”她放低了声音,“我一直在等你回来,等了好多好多年。”
无人看见的暗处,詹士伦的眼睛已经睁开了。他盯着斑驳潮湿的狱墙,仿佛要把它望穿。
“我守在你那座破庙里,你记得它吗?没有门,没有窗,连屋顶都塌了一半,冬天冷得要命。你走之后,我一个人住在那儿,差点被冻死了。”
詹士伦闭了下眼。
“后来阿姊找到了我。她问我叫什么,问我的爹娘在哪儿,我说我没有名字,也没有爹娘,只有一个詹叔,可是他也不要我了。”葛茵越说越伤心,已经哽咽起来,“我以为你死了——可能那样我心里还舒服些,我很恶毒罢?我日夜替你祈祷,求老天不要让你死,谁让你是个好人。可是你……你跑去教宋大宋二,甚至跑到幽国当上了将军,却不肯再来见我一面,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哭得专心,偶尔停下来大声地擤鼻子,没注意到詹士伦身侧的手动了一下。他神色木然,像是戴着一层面具,眼眶却忽然红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直到背后传来新的脚步声,哭得喘不过气的葛茵被人哄走,詹士伦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僵硬地看着墙壁。脚步声远了,更远了,他突然猛地翻过身来,望向了葛茵。他盯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双目一眨不眨地看了许久,直至它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唇边泛出苦笑,颓然地靠坐在墙边,合目仰首。一滴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流进了那些不易察觉的细小皱纹里。
葛茵什么也没有做错。错的是铁石心肠、软弱怯懦、不敢与她多待的自己。
再睁开眼时,他对上了宋氏兄弟的目光。他们陪着葛芜来到此处,又都默不作声地留了下来。
宋齐先开了口,他唤詹士伦:“师父。”
“账簿已交给你们了,”詹士伦的软弱消失无影,他拭去眼角的水渍,重新变回了那个憔悴却不失从容的阶下囚,“让殿下来和我谈。”
宋齐不吭声,宋贤看了眼弟弟,上前一步:“这么多年了,”他说得平静,语气却有些僵硬,“不给我们一个交待吗。”
詹士伦摊开双手,他掌中空空,只有污渍和血痕:“你们是我最看重的徒弟。”
宋贤道:“徒弟也是人。”
詹士伦笑了:“不把自己当人,能快意许多。”
“你刺他的那一剑,”宋贤语声发颤,他指着宋齐的左肩,“从来没有长好。有的伤口落在心里,你可明白。”
詹士伦的笑容淡去了。他定定地看着兄弟二人,面上逐渐流露出哀伤。可最终他只是道:“师父对不起你们。”
“不管你有什么苦衷,”宋齐忽然开口,“泾州因你而死了太多人。师父,”他深吸了一口气,背转过身,“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你自己保重。”
宋贤没跟他走,他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让弟弟一个人待着。他又立了片刻:“我们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度字卫衰落于我这一辈,”詹士伦疲惫地闭上了眼,“两位师弟俱已死于战乱,你们如今手握的,是他们的剑。但我不会强求你们。”
宋贤微怔。
“良禽择木而栖。”詹士伦沉下嗓音,“你们效忠于谁,决定于你们自己。”
“你把我们安插在北地这么多年,一点风声都不漏,却说这决定于我们自己?”宋贤难以置信地反问他,“那你呢,你做了什么决定?”
“我已经说了,”詹士伦抬臂挡在眼前,又一次轻声重复,“让殿下来和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