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收猛地转身,不可置信地盯着谢朗。片刻,他紧绷的肩背又放松下来,无谓道:“家父家母俱已亡故,师父踪迹难测生死不知,我此生早无挂碍在心,待还清先人欠下的情义,我便追随师父四方云游,再不管凡尘俗事。”他沉了嗓音,“冤冤相报何时了,何必。”
谢朗也转过了身。
“无挂无碍吗,那魏兄当年为何要救青荷姑娘?她和你非亲非故,且身世迷离,魏兄这样谨慎的人,又何必惹火上身?”
魏收双目圆睁:“你……”
“主君不仁,受累的便是天下百姓。”谢朗摇了摇头,轻声却笃定,“魏兄想独善其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谢朗,”魏收后退半步,惊疑道,“你想造反?”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奔上了城墙。魏收没顾得上回头,只皱眉望着谢朗等他回答。少年将军抬手抚上腰侧的佩剑,刀削斧凿般俊美的面容上无波无澜。他立在那里俯视伤痕累累的泾州城,眼中是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坚毅平静。
“我想保的,只是泾州而已。”
“哥哥!”
魏收浑身一震,仓促转身,青荷已扑进了他的怀中。兄妹二人多日未见,又都频遭艰险,不异于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魏收抱住她时手都在抖,声音也发着颤:“怎么……怎么晚了这么久?”
青荷与弦歌结伴,没有和晏泠音他们同行,也因此避开了白水河的船难。但即便如此,她们这一路显然也并不轻松,青荷衣衫单薄,发髻蓬乱,脸颊瘦得凹陷下去,看得魏收心中生痛。
“我没事。”青荷仰起脸,冲他勉强一笑,“到处都不太平,好在我和弦歌都会武,后来又遇上了宋公子。”
魏收解下她身上那件男子样式的罩衣,抛给了紧随她而来的青衣男子,又将自己的罩衫给她披上:“我安排的几个人呢?”
“死了。”青荷低声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魏收揽住她的手紧了紧,眯眼看向不远处的人。他和宋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通身气度更为风流儒雅,面上也带着浅淡的笑。
“成言。”谢朗先一步开口招呼,“一路辛苦。”
“误了些时辰,好在救下了两位姑娘。”宋贤臂上搭着罩衣,向魏收投去一瞥,“藏锋剑,在下闻名已久,幸会。”
魏收没看他,而是转向了谢朗,目光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你们殿下拜托过我,”谢朗和他对上视线,神色坦然,“要我护这两位姑娘平安。”
魏收觉得哪里不对,却一时琢磨不出,倒是青荷环顾一圈,喃喃道:“殿下呢?”
她这一问,魏收才骤然反应过来。晏泠音不是会平白无故请人帮忙的性格,她愿意对谢朗开口,一定是因为谢朗自己也有求于她。
他求她什么?
那一霎连风也静止。仿佛就是为了回应他的疑问,西面的天空骤然亮起,爆出一片不正常的红光。隔得太远,听不见那里的声音,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那是山火。
乐山烧起来了。
飞鸿剑瞬间出鞘,在暗夜里游走成一条银线,直直地刺向静立原地的谢朗。魏收又惊又怒,这一下使了全力。铮的一声,宋贤挥剑替谢朗挡下一击,自己也被逼得倒退两步,虎口酸痛:“魏兄,你冷静点!”
这一句无异火上浇油。魏收冷声质问:“你明知蔚州危险,却还是把殿下送去那里,谢朗,你安的什么心?”
谢朗的手仍搭在剑柄上,没有拔剑,仿佛刚刚差点被刺中的人不是他一样。他不开口,宋贤替他解释道:“有成均陪着殿下,不会出事的,况且,馥川早在蔚州城外做了布置,定能保殿下无虞。”
“殿下是朝廷的公主,奉皇命前来,若是出了事,”魏收咬牙道,“泾州也别想好过。”
“公主她,无论如何,”谢朗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都是我的妻。朝廷那边,我自会给出交代。”
魏收想骂他放肆,话到口边又觉得没必要了,一个起落便奔至十丈之外。青荷跟在他身后,连惊魂未定的弦歌也跟了上去,急切道:“还有我家公子……”
轰隆一声,城墙上数人都停了动作,一齐向城外看去。原本浓雾掩映的平野上,像是凭空出现了黑压压一片大军,火把照亮了黑夜,甚至压过了西面天际的火光。而就在大军之前,有两道单薄的人影正在往泾州疾奔而来,宋贤视力最好,皱眉辨认道:“是成均,和……陈侍郎?”
本该在蔚州护卫晏泠音的宋齐却出现在这里,安分了半个月的幽军也毫无预兆地于此时发动攻击,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魏收心中发冷,自悔不该信任谢氏。他尚不知晏泠音和谢朗谈了什么,只本能觉得那不是一桩好生意。
数十架弩箭被架上了城墙,训练有素的射手们皆已就位,只等谢朗下令。城外的两个人越奔越近,宋齐边纵马边挥剑格挡,拦下了背后射来的羽箭。三条长绳从城上垂下,宋贤沿着其中一条滑了下去,跃至两人身前接应。陈桉上了年纪,腿脚不便,被兄弟两人架住才攀稳了绳索,尾随而来的幽兵还没靠近城墙,便被拈弓搭箭的谢朗射得翻倒在地。
“放箭!”
随着这一声厉喝,无数燃着的羽箭飞掠而下,落入幽军的阵中烧成了一片。大军的行动被暂时遏止了,可越来越多的幽兵仍在向泾州推进,蜿蜒成一条粗壮可怖的长龙。
这是一次早有计划的攻城。
魏收攥紧了手。身旁的一位弓箭手被幽军的箭矢射中,抽搐着仰面倒地。他几步上前扶住了摇晃的弩箭,转头去看谢朗。战火映照下,谢朗的脸色冷得像冰,周身煞气凝聚。他又一次拉开弓弦时,那嘎啦声听得人汗毛直竖。
“魏兄大可怨恨于我,但我无愧于心。”他不看魏收,只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前往蔚州是公主自己的决定。她希望泾州无恙,在这一点上,我与她同心。”
“留下助战也好,去蔚州寻主也罢,我不会阻拦魏兄,但我要提醒你——”
流夜盘旋而下,啄向幽军的双眼,铁钳般的利爪将他们的肩臂撕得血肉模糊。在哀鸣和喊杀声里,谢朗手中那支羽箭的破空声依旧尖利刺耳。
“泾州是北地最后的屏障,一旦失守,恐怕不会再有梁国,更不会有什么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