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再一次死里逃生,却不再怀抱曾经的志向了。他早就坦言过,他是认命之人。
“我自知已行差踏错,”张无为的声音闷在胸口,“但还想着在小处做些实事,稍补罪愆。当时蔚州的匪乱已经冒头,前任知州被杀,没人肯来这里。于是我想,那就我来好了。”
他仰头对上陈桉的目光,语气里似有恳求:“虽然改变不了蔚州的乱象,但无论如何,有官长总比没官长要好。”
当着晏泠音的面,有些话张无为不能说,陈桉也不能提,但晏泠音心知肚明。没有人肯来蔚州,匪乱只是原因之一,更要命的是州府收不到赋税,年年都会被朝廷问责。百姓放着好好的田不种,却跑上山去落草为寇,何苦呢?还不是因为赋敛太重,只能弃田而逃吗?天灾是一道导火索,其背后的矛盾早在数十年前便已埋下祸根。蔚州烂得彻底,区区一个张无为,是治不好它的。
或许不只是蔚州。
晏泠音又察觉到了那种无力的痛苦,她在这种时候最能理解张无为。当时的蔚州确实是一滩烂泥,要重建州府,安顿流民,就必须和乐山匪处好关系。不夸张地说,半个蔚州是由山匪撑起来的,他们横行霸道,捞银占粮,吸着蔚州的血,可蔚州也寄生在他们身上。她曾问过葛茵,蔚州为何不向朝廷请兵剿匪,葛茵答,因为张无为不敢。
不是不敢,是他不能。
隔着幕篱的白纱,晏泠音意识到张无为在看她。他的余光落在她身上,似乎觉得她既可笑又可怜。朝廷的使者能带来什么?他无声地质问着。剿灭匪寇,民生就会改善吗?真的不会更糟?难道那些为寇者,不是活生生的百姓,活生生的人?
她想开口,却在看见陈桉目光的那一刻抿住了唇。
张无为还在继续。
“蔚州虽乱,却并无冻饿至死的流民,”他语声哀婉,“学生不是在替自己辩解,但……”
“初明,”陈桉忽然抬手,抚了一下张无为的发顶,“今日就议到这里罢。昨夜被炸开的城墙还要补砌,你身上事多,担子也重,我不该这么耽搁你。”
这一举动出人意料,连张无为也愣住了。他在那久违的亲昵触碰下僵了身子,眼中又泛出了泪花。
“老师若是心里难受,就骂学生!”他咚咚地磕着地面,像是不知疼痛,“打也好骂也罢,千万不要压在心底,是学生辜负了老师昔日的教诲,学生该死!”
陈桉站起了身。他年纪大了,今日又坐了许久,一动之下,浑身骨骼都在吱嘎作响,疼得他微皱了眉。可他俯身扶起张无为时,神色又是那样和善:“你是好孩子,初明。”
他抚了下张无为肿胀的额头,怜惜道:“我这趟来访,怕是给你添麻烦了。你先回去罢,好好抹点消肿的药,我再同殿下商议片刻,过两日就动身回泾州。”
宋齐的眉一下子皱了起来,晏泠音冲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要他别开口。
张无为受宠若惊,又不禁惭愧道:“我说这些话,不是要赶老师走,老师……”
陈桉轻点了下头:“你有难处,我明白。”
等张无为红着眼出了门后——他频频回首,像是仍在惭愧——陈桉才扶着桌案,慢慢坐下了。他似乎觉得穿堂而过的风有些冷,让宋齐去关了门,又阖了窗扇。婢女们早在议事前便被遣走了,此刻的屋内,只有陈桉、宋齐和晏泠音三个人。
宋齐又看到了晏泠音的手势。他侧耳听了一阵,低声道:“屋顶上、门窗边都没人,五丈之外有两个侍卫,声音放轻些,他们听不到。”
晏泠音这才望向陈桉,唤了一句:“宣抚……”
却听咔嚓一声,茶盏直接在陈桉手中碎成了数片,将他的手扎得鲜血直流。
“好啊,”他看着染血的瓷片,忽然笑出了声,边笑边咳嗽着,“我教出来的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