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将军,”杜慎向他颔首致意,跟着报了姓名,“杜慎。”
他这样说,是要同谢朗平辈论交。不只是晏泠音,连谢朗都有些讶然。他后退半步,躬身向杜慎行礼:“原来是杜公。家父曾多次提到杜公的诗文,平素吟咏不绝,恨不能亲来与杜公相识。今日得见尊面,是晚辈之幸。”
谢朗的狂傲远超其父。谢初原在妻友死后变得寡言,而谢朗不仅学到了他早年的豪气,更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傲骨。白家出的都是简傲绝俗的女儿,谢朗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称晚辈,就是在杜慎面前,又正好被晏泠音听见。
杜慎双手将他扶起,侧过身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闻暄。”
谢朗的目光再度落到晏泠音身上,在她耳垂的那抹痕迹上短暂停留,不动声色道:“闻公子。”
再往下的谈话内容,晏泠音没有听到。她在日后回想时,总觉得谢朗应该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心存戒备,有意和皇室保持距离。但那一日,她立在陟岵亭中,边赏夕阳边等两人谈完话时,还未想得那么远。
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别的事分散了。她听到了琴声。
……琴声?
记忆是会骗人的,晏泠音很清楚这一点。经历过东云台的梦魇后,她的往昔记忆都成了浮光掠影的碎片。这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方式,却给晏泠音带来了困扰。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一些事情,某些不重要的细节却总是栩栩如生。
但她为什么会听到琴声?
晏泠音的头痛了起来。那是不知从何而起,却又无可遏止的疼痛。她在剧痛里弯下了腰,抬手用力地摁上了额角。因疼痛而朦胧的视线里,皮质长靴停在了她的身前。
可谢朗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只是冷漠地垂眼打量着她,似乎在评判她是否在演戏。
晏泠音急促地喘息着,冰凉的雾气让她想要呕吐。她眼前一阵阵发黑,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稳住心神,勉强直起了身。
或许是受冻着凉,或许是忧思过度,或许是前几日的遇袭和奔波留下的后遗症,但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直面谢朗,把该讲的话都在今夜说完。
“谢都督遍游北地河山,对庸山更是熟稔于心。我前日去庸山探查过,见东侧山体斜度大,易落石滑坡,即便是情急之下的绕道,走西侧也比走东侧安全不少。都督比我更清楚这一点,却还是领兵从东侧绕路,对此我属实不解,谢将军,可否为我解惑?”
她虽然站直了身,但声音虚弱,气息也有些不稳,不像是伪装。她话音刚落,谢朗忽而上前一步,掀开了她的幕篱,在她愕然的目光里,望见了她额上的一层薄汗。
一方洁白的绢帕被扔进了她的怀里,谢朗转过眼去,平静道:“殿下亲自来质问臣,想必心中已有答案了。”
晏泠音攥住了那块绢帕,没有立刻用它擦拭,忍着头痛轻声道:“我视将军为友,才会和将军说这些话。否则,我大可将此事上报,治都督决策失误,以致损兵折将之罪。”
如果说得更严重些,这件事便不只是失误,等朝廷降罪下来,谢初原再当不了泾州的都督。到时候用陈桉来替他,就是顺理成章的事。
谢朗静了片刻,忽然笑了。他的手又搭上了剑柄,边摩挲边沉吟道:“有理,如此倒要多谢殿下。但臣也有些担心,殿下手里拿着臣的把柄,臣对殿下却一无所知啊。”
泾州被谢朗布置得有如铁桶,她无论去往何处都有暗卫跟着,到底是谁拿捏住了谁?晏泠音面上没流露出分毫,也冲他扬了下唇角:“将军过谦了。但还请将军信我,我不是泾州的敌人,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助将军。若将军愿意,可以忘掉我姓晏,叫我闻暄。”
在谢朗开口前,她又补充道:“庸山的伏击,白水河的遇袭,这些事将军想查,我也想。庸山靠近乐山,就在泾、蔚二州的交界线上,白水河则是过蔚州前往泾州的必经之地。蔚州的嫌疑太大了,我想跟宣抚一起去蔚州,即便一时查不出真相,也多少能发现些什么,好过在此处干等。”
近来回想白水河那一夜,她已越发确定黑衣人是冲她来的。他们目标明确,上船后并未对舱内的陈桉多看一眼。若她的怀疑不错,那对方必然还有后招。泾州把她保护得很好,她得走出去,才能引诱那人暴露自己,对她再下一次杀手。
这是引蛇出洞最便捷的方法,谢朗也明白,可他微微皱起了眉。他正要说什么,长廊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伴随着耳环叮铃的声响。很快,那个叫成均的男子奔至谢朗身前,小声说了句什么。
“查清楚了?”谢朗的答话倒是没压着声音,“他是蔚州人?”
男子点了点头,不知为何看了晏泠音一眼,又附在谢朗耳边说起了话。
魏收几乎是同时冒了出来。他站在晏泠音身侧,警惕地盯着交谈的两人,倏然变了脸色。
他的耳力比晏泠音好,碍着有外人在,一路都没提自己听见了什么。直到送晏泠音回了屋,他才低声道:“晏主,我听他们说,宫中出了事,安贵妃遭禁足,皓如殿的一个乐师被定了死罪,几日前在狱里自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