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什么呢。”青荷下意识地反驳,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本想着殿下喝了酒能开心些,怎么反而说起糊涂话了。奴婢就记得,杜老先生可看重殿下了,说自孝明太子殁后,殿下是这一辈中最勤苦、最聪颖的。”
她扮了男装入东云台,皇帝是知道的,当然也授意了杜慎。淑妃盛宠之时,或许不只是杜慎,满朝都曾琢磨过圣意,猜梁国要出一个皇太女。毕竟晏瞻死后,储位无故空悬数年,不少人说,那是陛下给淑妃的孩子留着位置呢。
晏泠音嘴角泛起浅浅的笑:“话是这么说,先生可没少罚我,我在东云台罚的站,恐怕比台中公子加起来的都要多。”
青荷见她笑了,心中才稍稍放松了些,附和着道:“老先生是盼着殿下成器呢。”
话音未落,晏泠音唇边的笑已消隐不见。她闷不做声地又喝了半盏,便朝两人道:“我想一个人坐会儿,你们先下去吧。”
些微的酒意涌上来时,她脸上发热,起身走到了窗边。菩提树焦枯的巨大影子仍半隐半现地罩在莲花上,像驱不开的迷雾。晏泠音忽然想起了昨夜梦中的血栀,还有今日在吕家见到的槐木……这些事都是巧合吗?这样凑巧地发生在杜慎的忌日?
在宫中生活久了,人总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会无故心慌亦或无端心喜。晏泠音将窗扇阖上一半,想自己可能是醉了。
可偏偏头脑还那样清明。
琴声是在这时响起来的。不知是谁借了夜幕的遮掩抚琴弄弦。晏泠音倚着窗听了一阵,心念微动,不自觉地把窗扇又推开了些。
弹琴者显然情绪不高,弦音低而呜咽,似泣似诉,初听还不觉得,听得久了,连脏腑都跟着翻滚起来,被琴声勾得揪成一团。宫中本不该有这样的哀音,待晏泠音回过神来,想辨别它的来处,但一曲已歇,此后暮色寂寂,那琴声再未响起来过。
可她认得这首曲子,那是《南阳景》,和她喝的这坛酒一样,来自杜慎的家乡。曾几何时,她同江渊然一道给杜慎过寿,两人还合奏过几次。只是《南阳景》原本的曲调欢悦流畅,奔涌如化了冻的春水,今日却被人改得变了调,低徊哀婉,仿佛霎时就入了深秋,以至于她乍听之下竟没立刻认出。
是谁,在今天这个日子弹奏《南阳景》?
曲中的情绪虽然被压抑过,但并不难听懂,尤其是对晏泠音来说。凄厉、哀怨、不甘……那样沉重的心绪被细细密密地织进了琴音,又以那样轻盈的形式发散开来。她几乎能够肯定,琴师在思念一个人。
那个人也来自南阳吗?琴师对那个人,也怀着如她一样的愧疚吗?
晏泠音早就知道乐音能唤起人藏在最深处的东西,但当她感到面颊发凉,伸手去抚时,还是吃了一惊。
她很久没真正流过泪了。
*
第二日,晏泠音没有去秘书阁,而是依言前往宁寿宫。走到半路,却被意外地耽搁了一阵。
她遇到了晏憺。
镜华园里花木郁郁,小皇孙仗着个头小,身子灵活,钻来钻去地和一大波宫人玩捉迷藏。他笑得开心,老远便能听见,只是苦了身边的宦官宫女们,又担心他磕了碰了,又怕惹他生气,只能边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边小声央求:“殿下慢些……”
他是晏瞻唯一的儿子。当年太子妃听到白水河的噩耗后肝肠寸断,强撑着生下了晏憺,没过多久便随太子去了。太后一直宠爱晏瞻,也挂心曾孙,便将他接入了宫,养在自己膝下。
可即便有太后的精心教养,晏憺身上还是逐渐现出了异样。他刚生下来就没有哭声,长至三岁才将将开口叫人。后来,流言在宫内宫外皆不胫而走,都说这位皇孙天生便是痴子。
或许是太子妃孕中伤心太过,气血有亏的缘故。
生在皇家的痴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这确实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了。皇帝因了怜悯,时不时会过问几句,太后也尽职尽责地照料着,多年来从未出过纰漏。
不知今日带晏憺出来的是谁,乳母桂娘,还是太后手下那位掌事宫女?
晏泠音眯起眼在草木间寻觅着,却望见了一个不曾料到的身影。
那人个子极高,因而比一众宫人们都要显眼。他裹着玄色的罩衫,半张脸隐在银白的面具之下,正低着头在看晏憺,唇边有浅淡的笑。
苏觅?他怎么会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