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烛光在银白面具上跃动,将他脸部的轮廓也衬得柔和了不少。他站在一张挂画旁,朝晏泠音举了举手上的蜡烛,邀她近前去。
晏泠音扫了眼屋内的陈设,不过是些落了灰的桌椅,没什么特别。她的目光跟着落在了挂画上。画上的女子极美,一双弯弯的笑眼像是会说话一般,眼底一颗小痣也格外灵动。
那应当就是殷若瑾了。晏泠音又瞥见画幅右下角有一列小字,写着“白首同归”。但不论是画上的美人,还是那秀挺的四个字,都因时间剥蚀而淡褪了原本的色泽,像是蒙了一层怎么也拂不去的尘灰。
四个字旁边隐然还有几个更小的字,墨色要新一些,但因为当初写成时落笔太轻,过了这几年,已是几不可见。晏泠音眯起眼辨认了一阵,才意识到它写的究竟是什么。
分明是同一种字迹,执笔者也当是同一个人,但不同于先前的铁画银钩,这几个字像是醉后所书,笔力软倒,一派潦倒颓丧之气。
“长与君绝。”
它们就叠在“白首同归”的字影里,藏得极好,粗看之下只当是运笔时不小心扫出的一点墨渍,但就是这一扫,已经从相知相许,走到了生死诀别。
“姑娘往后让些。”
她正出神,闻言下意识往后避了半步:“怎么?”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隔了袖摆轻轻攥住了她的手,牵着她又退了半步:“还得再让些。”
晏泠音还未回神,便听到轰隆一声,不知那人触到了什么开关,她原先所站的地方骤然下陷,塌出了一块黑影。她怔了一下,忽然意识到她的手还被人牵着,手指一蜷便要往回缩。
而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适,也在同时松开了她的手,低低的声音就响在她耳边:“冒犯了。”
晏泠音下意识捻了下手指,将手收回身侧。
“这是什么?”
“吕家这处宅子是前朝某位大人所筑,暗藏机巧。其下有一条地道,通往宛京城外。”
她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心脏忽然便跳得极快,顿了片刻才问:“城外何地?”
那人也默了一瞬,不知是不是有些忌讳那个地名:“北郊菩提园。”
北郊菩提园。
晏泠音的眼睫轻阖了一下。那是一处废园,原先种满了南疆运来的菩提树,但许是适应不了此地的风水,不到一年便尽数枯死。传说菩提树能引人往生,能庇护死者尸骨长宁,因而其园虽已荒废,但陆陆续续地,便有无钱亦无地的百姓将故去的家人葬在园中,而菩提园也逐渐成了荒冢累累的墓园。
她知道那里,因为杜慎就葬在那里。只有一处不起眼的低矮坟包,在野草间竖了块无字的墓石。无人为他题碑,因为怕被发现后,连这处葬地也保不下。
他是罪臣,不该有人殓其尸骨,年年祭拜。
“去年这个日子,”那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轻得像叹息,“二郎开了这条地道,邀我同去菩提园。当时他便说,日后岁岁年年,每一年的今日,他都要去到那里。我便记下了。”
“若是寻常出城去,来回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这条是近路。”
晏泠音的眼睛忽然便有些发烫。她在黑暗中别过脸去,不想被人看到她的样子。
她心中翻涌着难言的滋味,为那个谋害妻子的丈夫,也为这个不忘恩师的学生。
“姑娘怕黑吗?”
他问得突兀,以至于晏泠音都愣了一下,本能地开口否认道:“不怕。”
“那便好。”他点了点头,转身时宽大的袍袖轻拂过她的手背,带来些微的痒,“下面会有些暗。”
地道狭长而空寂,每一步都能踏出隐隐回声。他走在前面,举着燃着的烛蜡,晕开一小团暖色的光,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为了看清脚下,晏泠音和他靠得很近,近到能闻见他身上清苦的药香。
“如果确实有些不舒服,姑娘可以拉着我。”
只走了一小段,晏泠音的额上已覆了层冷汗。她深吸了口气,克制着微乱的气息平静道:“无事。”
还是太软弱了,她自嘲地想。原本以为过了这么久,她早已习惯黑暗和空寂了。
她其实不常去想,确切地说,是在刻意遗忘,遗忘一些不愿记起的回忆。
但或许是因为今时今日的这条地道,和过去的某个场景太像了。又或许是这个日子太过特殊,让她的情绪也有了罕见的失控。以至于有那么一瞬,她几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好像她一直没能从那间无声无光的小屋内逃出来,而是永久地被困在了那里。
地道中回荡着空洞的脚步声响,仿佛便是她曾经叩击板壁时生出的绝望回音。除了她自己以外,不会有任何人听见。
她也早已习惯不去呼救了。
晏泠音背过手贴上额头,无声地擦去了渗出的汗。可当她垂下袖摆时,那只手却突然被人牵住了。
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斜伸了手拉住她,力道很轻。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他屈起的指骨贴上了她的手背,轻抚了一下,又将整只手松松地包裹住。
“路太陡了,这样会好走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