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对于晨晨,无论是作为仿生人的晨晨还是作为人类的晨晨,她同样不敢打包票自己有多了解。
那一晚,也许她的确窥见了些真实的陈年往事,又也许她只是管中窥豹。
时却话到嘴边,绕了个弯。
像个智障一样,她干巴巴地说:
“我能不能给晨晨擦擦脸。就是,呃,我还挺喜欢他的。”
花朵姐:“……”
沈司奥:“……”
结合上下文,花朵姐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面色奇异地重复拼合起时却的上下文:
“你好奇,自己能不能给晨晨擦擦脸?”
“……”
花朵眼见着,高大的紫蝎点点头。
这只有两面之缘,借由仿生人无疑窥探得她部分隐秘的女人,是认真这么想的。
哪怕前一秒对方还谴责她,眼神的温度比外头呼啸的寒风更为冰凉。
花朵好似个站上了蹦极台的人,做好承受巨大失重和下坠感的准备,后背遭重重一推,却发现自己踉跄向前一步,只下了十五厘米的高度。
十五厘米,标准的一级台阶,属于一岁半到两岁的小孩能征服的范畴。
……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紫蝎,为什么要作这种体贴。
花朵因为这荒谬的落差笑出了声,眼角甚至吣出一点晶莹的泪水。
“行。”
她抚了抚胸顺气,平复呼吸,离开悬浮于半空中一直自我增长的代码,随意找出块毛巾和半瓶喝过的水丢给时却。
“我无所谓。”
……既然主人说不在意,时却自然照单全收。
她脱去雨披和手套,蹲下,扶起晨晨的上半身。
在外力作用下,小仿生人冰冷的躯体迟滞地从动,绵软的胳膊无力地滑落至躯干侧。
孩子的脸不过巴掌大小,时却很快搞定,觑一眼花朵姐,又掸了掸晨晨衣服上的尘土。
白衣脏掉的痕迹自然不会这么轻易被消除。不过她自觉小仿生人看上去好上了不少。
见花朵姐依旧没什么特别表示,她问:“我还是让晨晨躺着吗?”
花朵姐看上去就像被问了个“你家摆件我擦干净了怎么放”一类的问题,撂过鬓边一缕散下来的碎发,拢至耳后,平淡地说:“随便。”
晨晨距离帐篷的一个充气支柱不远,时却抱他过去,改换他的姿势,使小仿生人变为背靠支柱,头向后靠,盘腿坐着的姿势。
她捡拾起团在地上的那件壁虎的外套,披在晨晨身上,遮住他前胸的血迹。
一切做完,她退回帐篷门口。
“你把这儿弄得一团糟。”花朵姐说。
时却低头瞅瞅因自己的行走而踩脏的地方,有点尴尬地抓抓脸,正想说些什么,许久不出声的沈司奥开口。
“我给你个意见,就当替她赔罪,怎么样?”
帐篷内另外两人的目光全数集中在沈司奥身上,沈司奥看向花朵姐身前的代码投影。
“最初调试晨晨的人可能……给过你一些用来简单设置晨晨行为的程序。”机械师推推眼镜。
“他应该没告诉过你,仿生人的驱动电源被破坏后,剩下的备用电源最好只用于维护仿生人体内的重要器件不发生锈蚀等异常。试图消耗备用电源去导出仿生人的行为程序,甚至试图修改程序,并不理智。”
“我知道,方文文和我解释过了,”花朵姐平静道,“不过这种情况下的仿生人能进入以一种‘安全模式’运行,执行诸如打招呼和端茶送水之类的最基本指令。我说的没错吧?”
“这趟旅途还有几天,备用电量完全够用,我就想让它天天能动上一动,比如扑上来开心地叫我姐姐之类的。”
“谢谢你的建议,沈司奥,但一个弟弟死了很多年的姐姐不打算听,只想找点慰藉,这不犯法吧?哦,我还忘了呢,区外甚至没有法律。”
听到这里,时却心中一动,想到之前花朵姐急转直下的态度。
看来她自己清楚的,基于某种迄今为止时却还未知的真相,她对于人类弟弟而言,有着些奇特的执念,这种执念让她修改死去弟弟的记忆。
由此,她创造出一个乖顺的仿生人弟弟,展开一场虚假的过家家游戏,沉浸于扮演一个好姐姐,一个会为弟弟出事而露出的焦虑、悲戚神情的好姐姐。
花朵姐已至中年,从人类晨晨死亡至今距离现在有十数年之久。
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这么略有些出神地想着,花朵姐转向她,两片红唇继续开合:
“还有你,你……我不讨厌,也喜欢不起来。我希望这是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好了,两位,请离开。”
逐客令最终下达,时却和沈司奥没再说什么,退出帐篷。
门帘合上的前几秒,时却看花朵姐疲惫而厌倦地闭上了眼睛。
一行行代码在她身前闪动,如同一张硕大蛛网,要朝她兜头罩下,将她网入其中不得动弹。
……又或许根本谈不上什么入网,她早在悬吊在由执念织成的网上多年。
门帘重重地在时却面前下落。
直到雨丝凉凉地打在肌肤上,她才反应过来,重新穿好在帐篷中脱下的雨具。
不管怎么说,方文文推来的活儿是完成了。
沈司奥重新联系上这个甩活的家伙。方文文惊诧地表示,好巧,他“正好有了空”。
他赶来和二人会合,经过嬉皮笑脸且自来熟的一通道谢后,带二人到了一条还算宽敞但位置偏僻的沥青路上,说蝎子用于安置受蜇伤者的地方,就在这条路边。
三人走了一会,看到占据了道路半边的一圈围网。
围网上覆有张张灰色的防水布,它们简单粗暴地通过可退式的扎带被固定,用以遮挡任何试图窥探的视线。
寒风中,它们时而相对围网鼓起,时而紧贴网格,间歇发出或噗嗤噗嗤,或猎猎作响的声音。
围网四周,有数个全副武装的黑蝎和战斗仿生人巡逻。
方文文的存在,使得时却和沈司奥轻易穿过他们,顺利进入围网内部。
围网内停有一辆重卡,车厢部是一个硕大的集装箱。
集装箱的入口垂下透明且厚重的软玻璃门帘,露出其中草草铺就的数个折叠气垫床。
大部分床上躺有昏睡不醒的人,一个穿白大褂的黑蝎在把椅子上坐着打瞌睡。
方文文掏出一根烟,用嘴巴叼住,没点燃。
“乖乖,真不想进这里。”他咕哝着,带时却和沈司奥走了进去。
穿白大褂的黑蝎惊醒,见是方文文,朝他翻了个白眼,熟稔地朝他伸手。
方文文再掏出一根烟丢给她,后者和方文文一眼,将烟纯含进嘴里,同样只干过瘾,不点燃。
时却认识这黑蝎,她是近来几天负责医疗点的工作人员。
黑蝎毫不掩饰地打量时却和沈司奥,口中发出含含糊糊的声音:“带人来观光啊?”
“壁虎让他们来转转。”
黑蝎抽出嘴里的烟,滤棒部分被她咬出几道齿痕。她嗅了嗅烟尾,将烟挂在一边耳朵上。
“看吧,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先说好了,我可不是医生,这身白大褂没有含金量。”
时却数了数,此处的床位共七张,五张上面各躺了恹恹的病人,所有病人都由厚实的黑色睡袋跟包粽子无异地裹着——
等等,不是睡袋。定睛一看,时却不由得眉心一跳。
什么“厚实的黑色睡袋”,那是中午她才见过的,火化处用来装蒋云霞队友的那种裹尸袋。
……病人之中,三人睡着了,两人清醒。
睡着的三人均不安稳,一人满头大汗,一人不断呓语,一人的眼球在眼皮子下乱转。
两个清醒的人里,一人不断地打着寒颤,剩下的一个皮肤潮红,呼吸急促,看上去神智并不清醒。
时却探了探那睡着了但仍满头大汗的人的额头,滚烫。
“他们哪里被蛰?”
“这五个吗?”黑蝎说,“一个脚踝,四个腿后。我找找照片。”
她摆弄了下终端,呼出投影至半空中,放大一张照片。
“脚踝那个,昨天晚上的情况。”
照片上显示出从人后侧拍摄的一只脚踝,内踝和外踝中间的区域凸起一个鸡蛋大小的肿包,看上去是实心的。
“看好了,下一个哈。”
黑蝎滑动照片。“这是今天中午拍的。”
第二张照片仍是这只脚踝,肿块的大小没变,质地诡异地变得更透明了些,介于实心和被火撩过的大水泡之间,隐约可见其内积蓄起混黄色的脓液。
“这是大概十五分钟前。”
肿块的表皮完全溃烂掉了,仅残余周边几块,要掉不掉地松垮地连着周边的正常皮肤;浑浊的黄色脓液凝结着,形成肿块的新表面。
“我们有一台带诊断和血检功能的治疗仪,它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尝试吃抗生素或消炎药,没用,”方文文补充道,“病急乱投医,速合剂和治疗仪本身也挨个试了试,不行。区外的条件太受限。”
黑蝎用气音说:“基本上只能等死。不过看个人体质,有的人早点死,有的人晚点死而已。大概抵抗力好的人,能多撑会。”
随后,四人看完了在场其余人的照片。
“恶化的进程都差不多。”黑蝎小声道,“出现红肿块,过上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发高热;高热中,红肿块化脓,溃烂;再几分钟到几小时不等,器官衰竭,死亡。”
“哦,对了,不少人在器官衰竭前还会短暂地回光返照,今天就有个人变了疯狗,暴躁得很,最后不得不捆起来,绑了没一会就死了。”
这描述令时却一激灵。她指向帐篷里的两张空床:“这上面的?”
黑蝎摇摇头,“不止一个床位上送走过人。”
时却听懂了其中的暗示,沉默几息,提出想看看发疯那人的被蛰处。
第一张照片在半空中显示出来。
和所有肿块式的被蛰处不太相同,这张照片呈现出的是一节近胯骨的腰部,多个大小不同的肿包在被拍摄人的皮肤上围绕成一圈。
一眼看上去,被拍摄人的腰间如同盘旋着一条长满红色斑点的蛇。
这些“红色斑点”于接下来的第二张照片里,纷纷不同严重程度地化脓。
第三张照片中,化脓处或多或少地溃烂。
那些溃烂凹凸不平地呈圈状缠在被拍摄人的腰间,晶亮的透明组织液覆在深浅不一的红色血肉上,覆在粘稠渗出的脓液上,折射出令人作呕的细微光泽。
这伤势,和时却出区第一晚在变异狼身上看到的伤口,近乎一模一样。
“心大的酒鬼,酒喝多了,把上衣从裤子里抽出来解热,”方文文在旁解说,“昨晚醉倒在缓冲点边缘,醒来时就发现被蛰了,还被蛰了一整圈。”
黑蝎露出并不赞同的表情:“他总不能顺着那个变异生物,蛰完了再乖乖翻面。”
方文文耸肩:“我胡乱还原的嘛,看壁虎和老大他们到时候怎么说呗。”
“你们还不知道那个变异生物的具体情况?”时却问。
“目前只有高层们清楚,”黑蝎说,“但快公布具体消息了,毕竟昨晚动作这么大,有点脑子的都能猜到,缓冲点边缘有东西。”
沈司奥:“被蛰的总共有几人?”
“说不准,”方文文回答,“我们知道的有十二三个,不过肯定会有人不愿意让我们知道。”
黑蝎问时却和沈司奥是否还有其他需要了解的事情。
时却手腕上传来一阵细微的振动,有人给她发来新消息。
大概细雨回复了,时却想。而她点开,找她的人是流萤。
流萤:【姐,你知道有东西昨晚蛰人的事情了吧。细雨被蛰了,情况不太好。他说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