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早早拜完年领了几个大红包的郑乐熙躲在廊下,袭一身酒红色襦裙,身上点缀着细致的白色条纹,薄肩上披了件绵锻披风,边缘满是洁白的绒毛,整个人看上去既恬静又修长,浑身上下暖和无比,额头上一枚精致的花钿更衬的人俏丽娇艳。
她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由着冬安一个接一个的点燃那堆特意留存到今日的大型烟花。
只听“biu~biu~”几声,冲天而起的光亮前赴后继,直窜高空,在黑幕中划出一道道细长白雾化的焰痕,很快便气势十足的爆裂开来,化作一朵朵绚烂绝艳的花焰,或似繁密的花蕊,又似流苏状的黄金短瀑。
郑乐熙站在烟花之下开怀大笑,“哇啊——”的拍手嗨叫了几声,这才回身到廊下的竹凳上坐着,偷偷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青梅酒,又捻了一碟杏仁豆腐酪慢慢吃着,弯着鲜艳动人的眉眼,认真观赏满天的焰火。
她脖子上的金霄小佛珠,色泽竟也随之光影晃动,金光几不可查的闪烁了一下便恢复如常。
等熬过子夜,郑乐熙才被石文珺催着回屋,喝了碗热腾腾的鸽子参汤,这才洗漱歇下。
后半夜渐渐起了风,长安城内繁华未减,烟花酒醉锣鼓喧天,无人留意冷风悄然劲起,入夜骤冷,街边残留的水坑渐渐凝起一层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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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年初一,喜庆仍在,大街上到处都是炮竹纸屑的碎片,今日出门贺岁祈福的行人不少,一大早,城内轿子、香车宝马熙熙攘攘,鞭炮声依旧连绵不断,扰人清梦。
郑乐熙一早便被叫起床,二姑母郑时画特意给她挑了一件金黄色新夹袄和一条淡藕色裙子,配上白狐毛的围领,又给她编了垂挂髻,配上两条淡黄色丝带,打扮的甚是淑雅漂亮。用过早膳后她便随父亲乘坐马车去崔府拜年。
这还是第一次在正月初一给大姑姑大姑父拜年,郑乐熙欣喜之余又有些莫名的忐忑。
马车到了崔府门口,郑乐熙这才惊讶的发现,来工部尚书府拜年的人简直如流水,竟还要在门口排着好长的队伍递送名帖,这简直打开了她的眼界。没想到来给自己的亲姑姑拜年还要排队,也不知午时前能不能轮到他们。
好在郑权的拜帖一经递出去,那大管家立即便认出署名为“郑权”的拜帖是大夫人的胞弟,赶忙过来躬身问候,随即唤来府中另一管事去协助料理门口之事,亲自将大公子舅爷一家迎进府邸。
与崔府门庭若市的盛况相比,坐落在崇德坊上的裴府,却是门庭紧闭。
院内也是静悄悄的,府内装饰一如既往的清冷简洁,没有一丝过节的气氛。要不是府门两侧贴了春联、挂上了崭新的红灯笼,都要怀疑这户人家出了远门,不曾在此地过节了。
然昨夜除夕,裴府确实无人守岁。
只因裴行俭并吴殷赵川三人,昨儿趁着满城欢庆、各处府兵松懈之际,竟摸黑夜访太府寺做贼去了。
年前,裴行俭无意中从刘子平嘴里得知傅若林生前或在暗查米行行会之事,然商会相关事宜和文书资料不在修编国史的范围内,故这半年借由职务之便所获得的信息中,并无任何米行的痕迹。
裴行俭不得不出此计策,趁除夕夜宫中祭典,祭礼之后官员们多半会去赴年宴,府衙巡视因着年节在前必有松懈,他这才冒险走了一趟。
太府寺负责国家财政物资的管理,要想知道米商行的秘密,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去撬太府寺的档案库!
好在闯这一遭,还是获得了不少值得探究的线索。
直到寅时一刻,三人才神不知鬼不觉的翻身进府,回到安全的环境,几人精神忽地松懈下来,竟觉困意重重,实在熬不住,胡乱洗漱了一番,便倒头睡下,这一觉睡到巳时末才醒。
“七哥,可是起身了?”
吴殷已经穿戴整齐候在门口,虽神情清朗,眼底还是浮着一抹浅浅的青色。
裴行俭懒懒的嗯了一声,等洗漱穿戴完,这才慢慢悠悠的打开房门。
吴殷见他换了一套新的常服,墨绿锦缎披风下是一身浅绿圆领袍,镶着金银线的幞头已整齐地套在头上。以往见惯了裴行俭穿官服道服胡服的模样,清一色都是暗红黑灰白,鲜少见他着如此清新淡雅的颜色。
如今一见,裴行俭往日浑身上下总带着的那几分不羁、和眉宇间那逼人的英气倒像是被藏了起来,反而透露出一股谦谦君子的风范,一张脸更衬的清俊秀雅,气质如玉树临风。
吴殷站在原地,不免怔了怔,笑着道:“七哥今日的装扮甚是少见,举手投足较往常而言,更显得温润如玉了!”
裴行俭闻言淡淡一笑,神色看上去颇有些头疼和苦恼:“既做了这文官,难免得改一改形象,装一装这文弱书生翩翩君子的模样,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吴殷笑了笑,倒是摇头:“七哥这样穿,我倒觉得甚好,虽与往常形象有异,却并不违和,哪里需要装了。只是难得见七哥如此雅致的一面,一时有些新奇罢了!”
裴行俭提唇笑着,现在可不是与他分辨争论这些无关紧要之小事的时候,遂提步就往前院走去,说道:“走,先给你们补一顿年夜饭。用完午膳,官场上的门面活该做还是得做,午后怕是要在各个府衙拜年奔波,待处理完这些事,咱们就可以好好理一理这米行的蹊跷之处,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是,七哥!”,吴殷敛了敛神,心知真正重要的事还在后面。
“对了,赵川那小子呢?”,裴行俭左右张望了下。
吴殷跟在他身后解释道:“他今日倒是醒的早,唤我起来洗漱后,又先行去找古管家筹备给各府的贺年礼了。”
裴行俭哦了一声,脸上挂着几分不可思议,神情古怪的朝后瞟了一眼:“他没闯祸?”
吴殷摇摇头,笑着道:“没有,许是新一年长一岁,又懂事了一些吧!七哥不觉得他自入长安之后,行事比之前稳重周全了不少?”
裴行俭凝神想了想,随即嘴角一勾:“确实有些长进,没那么浮躁。而且他那张嘴,在这长安倒是极有用武之地,男女老少皆宜,也是人才!”
吴殷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赵川等在门口看得一清二楚,见状忙问道:“吴殷,你刚和七哥聊什么呢?笑的这么欢?”
吴殷忍了笑,淡淡扫了赵川一眼:“没什么,夸你呢。”
赵川:“?”
裴行俭亦一脸笑意,伸手拍了拍赵川的肩膀,随即上了马车,笑着说:“确实是夸你!时候不早了,走吧,人才!”
吴殷先行跳上车,又是一阵低笑。勾的赵川一脸莫名其妙,直觉这两人哪里是在夸他,分明是在拿他说笑。赵川一面在心里腹诽着,一面跳上车,和吴殷一起驾着马车先往乐风楼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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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思弦一早起来就在后厨忙了许久,听闻舅舅和郑乐熙来了,这才洗净手跑出来迎接。
堂屋里已坐满了人,祖姑母也在,坐在祖母右手侧,她的三个孙女则站在她身后,崔思弦一进屋,朝众长辈屈膝行礼过后,就走到阿乐身边拉住她的手,两姐妹对视一眼,乐呵呵笑了。
郑权在崔府拜过年后,至巳时末便先行离开。有冬安跟着阿乐,又是在崔府大姐姐的眼皮底下,他便放任阿乐在崔府玩耍,只说办完事情再来接她。
郑时萍看两人那黏糊的模样,笑着点点头,让他安心办事去。
又见堂上,大姨母总有意无意的往阿乐和阿弦身上扫视,随后又状似无意的在众人面前提及自己的孙女们,不仅时不时和阿弦做比较,话里话外还颇有几分轻视阿乐的意味,郑时萍脸上的笑容便淡了淡,崔松涛也懒得搭理大姨母的别有用心,一个眼神也没给。
坐了没一会儿,见又有客人的身影被引到堂屋来,郑时萍看向女儿,低声开口道:“弦儿,这儿人多,带你妹妹去院里,别在这儿挤了,腾点位置给宾客们坐。”
这话说的自然,可听在有心人耳里,便琢磨出了另一层味儿来。
崔府大夫人的言外之意,除了自家人和郑乐熙外,都是宾客贵客。
那商户之女郑乐熙是崔尚书嫡孙女崔思弦的妹妹,是家人,是自己人。
崔思弦拉着郑乐熙起身,余光瞥见祖姑母脸上的神情似是有些不悦,一时有些纳闷,怎地好端端的忽然变了脸?真是奇怪。
她倒也没太在意,得了母亲的首肯,便欣然起身,作揖告退:“祖父祖母爹爹阿娘祖姑母,弦儿就带妹妹先行告退了!”
“阿乐也先退下了!”
郑时萍温柔笑道:“去吧,你们姐妹俩好生在院里待着,别瞎折腾,听见没?”
崔尚书闻言亦是一笑,看着眼前两个水嫩的小姑娘,眼里染着浓浓的笑意:“都是好孩子,这儿也闷,出去玩吧!”
说完尚书大人又转头吩咐道:“让下人注意添点炭火,今日冷些,小心着了风寒。再安排人送些新鲜的瓜果和新做的糕点过去,把今早收的那批时巧的玩意儿也给她俩拿过去,省得她们没事儿做,别把家给拆咯!”
此话一出,堂上顿时一阵笑声,心思却各异。
郑乐熙跟着崔思弦出了堂屋,只迈步踏出门槛往左拐个弯的功夫,忽觉堂屋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当即偏头望了过去,里屋人影绰绰,那人已悄无声息的移开了目光。
郑乐熙默不作声的收回视线,敛起眸中的笑意,随崔思弦往小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