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长安暑气逐渐逼人,日日炎炎。
来到长安已经半个月,家里因着刚搬迁的事宜,石文珺一直在屋前屋后忙碌打点,原先扬州的下人除了赵妈妈和三四个女使之外,其它全被遣散了去,如今新宅上下都是些崭新面孔,礼仪章程繁杂,前后院还多了些三大五粗和身手不错的护卫,也不知道这排场是做什么用的。
大姑母时常会过来帮着料理一些府上的事宜,再与祖母介绍长安的一些坊区和风土人情。
郑乐熙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总觉得来长安之后,家里行事似乎变得格外小心谨慎,好像一切都复杂了许多。不过她很快就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只因再过两日,便是姐姐崔思弦十二岁生辰,崔家计划为她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
请帖早早就送到了祖母手里。
郑乐熙看着精致典雅的请帖,忽觉得府外的世界充满着新奇与鲜活,长安城的一切,好似非常的迥异和有趣。
日暮西斜,灯火满城,郑乐熙用完膳便由着祖母和二姑母为自己挑选参加姐姐冠礼的服饰,如今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入长安后大姑母命人为她重新裁量订做过的,每一套款式都是时新的,华丽的,精致的,就连首饰都重新打了三套。
“我觉得这套水蓝色宽袖对襟衫不错,素雅大气,既不抢风头又不显得沉闷,阿娘觉得呢?”,郑时画斟酌道。
石文珺:“挺好,阿乐觉着怎么样?”
“这些裙子我都喜欢,明日穿什么都听祖母和姑母的”
郑乐熙傻呵呵笑着,随即不解的问道:“祖母,二姑母,明日阿姐的生辰礼要这么隆重吗?你们都给我挑一晚上衣服了,还给我讲了好些礼仪和规矩,怎么去大姑母家要这么小心翼翼?”
“明日是你姐姐的生辰礼,可能会来好些姐姐其它的亲戚好友,咱们家是商户,在扬州鲜少应付过这些。这往后来了长安,指不定这样的场面更多,祖母是担心阿乐年纪小,又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担心到时候应付不来受了委屈,这才时时刻刻耳提面命。”
石文珺顿了顿,又道: “长安不比扬州自由闲散,咱们自己在家倒还好,只是明日既是你姐姐的场子,我们须得仔细着点,该行的礼不能省,该留意的事宜别出错便好,虽说是去大姑母家,不必太过小心,但我们阿乐既要开始学做个长安人,就不能因为是自家大姑母便耽了礼数,可听明白?”。
“学做个长安人,可真累”,郑乐熙哀叹道。
石文珺笑了笑,柔柔的看着自己的孙女:“要想做人上人,哪能不累,打个喷嚏都得学着优雅,祖母知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定不会让祖母操心。这长安城皇权富贵的,落地生活虽好,只怕也会拘了我们阿乐。”
“阿乐若是只鸟,只要她想飞,又怎会被拘了去,阿娘快别长吁短叹的了,还是早些歇息,明日才好容光焕发”,郑时画揶揄了几句,石文珺的话题这才打住。
翌日,郑家一家坐上马车前往工部尚书府邸。
这是郑乐熙第一次见识到何为真正的贵女。崔思弦的生辰礼,虽并未大肆操办,只请了家族长辈和亲朋好友,但来者也不乏达官显贵,只见个个衣着华贵,金钗凤蝶,前呼后拥的,郑乐熙忽而便明白为何昨夜家人要如此大费周章的为她挑选服饰了,这衣服一旦穿的不合时宜,便显得格格不入,大大失了身份,平白无故地遭人轻视!
原来一件衣服一只钗环都是个战场!
郑乐熙暗暗留意着来往人的言行举止,穿戴排场,大到举手投足间的神态,小到对方身上佩戴图案别致的香囊,她都在认真观察,努力将一张张生面孔和对应的细节囫囵印在脑海里。这是她出事之后,莫名养成的习惯。虽不能随意去找阿姐玩闹,她却给自己找了个好乐子。
生辰礼的主角崔思弦亦不由自己,累的苦不堪言。她不仅要拜会各位熟悉的、陌生的叔伯婶娘,跟着父亲母亲给前来的大人、夫人问安,还要时不时被祖父祖母唤过去,向祖父在朝的几位同僚重臣行礼答话,一下午愣是连和阿乐说上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只宴席上,两人才坐到了一块儿。
郑乐熙悄悄拉过崔思弦,前言不搭后语的小声道:“阿姐,我觉着还是扬州更好”。
崔思弦却是心领神会,低声回道:“那你这下是知道我为何老爱去扬州小住了?”
“原来阿姐不是因为想我才去的扬州,根本就是去避难的”,郑乐熙故意哼了一声,愁眉苦脸道,崔思弦却乐了。
她可真喜欢现在的阿乐,机灵的,活泼的,生动的,会与她撒娇耍赖的,时刻与她亲近的!只要一想起5年前的阿乐,她便……再也不想回想了!
郑乐熙不解阿姐为何突然笑眯眯的,正想开口问话,忽觉两道冰冷冷的目光投了过来。她心里一顿,装作不经意转眸,目光细细扫过,只见阿姐斜对面的那一桌夫人小姐正说说笑笑,仿佛刚才余光那一撇是个错觉。
“怎么了?”,崔思弦敏锐的捕捉到一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没什么,就是好奇,那一桌子夫人小姐怎有那么多好玩的话可以讲,宴席至今仿佛一直笑个不停,怪显眼的”,郑乐熙故作天真的腹诽道。
崔思弦好奇的抬眼望过去,顿时一笑:“那一桌着紫衫的老妇人便是我祖母的同胞姐姐,我唤她祖姑母,那几位姑娘小姐是她的女儿们,也算是我的表姐和表妹们。”
“就是时常来崔府打秋风的那一家么?”,郑乐熙压低声音耳语道。
崔思弦“嘘”了一声,暗暗点头:“正是。这几个月也不知怎地,如今几乎日日来府上找祖母,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可讲,就差直接住到我们府上了,我阿娘又不好说什么。”
郑乐熙点了点头,抿唇笑笑,有心细看了几眼。
-
入夜,崇德坊裴宅。
裴行俭刚赴完刘子平和另一同僚的宴请,下了马入府后便径直来到书房。吴殷和赵川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裴行俭回来,两人这才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在裴行俭后面进了书房,随即转身将房门关上。
“七哥要的东西,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吴殷递上几张泛黄的纸张,恭敬道,“这傅若林原是刑部侍郎,正直严谨,不沾党派,办理的案件从无冤假错案,可谓是个清官。可惜一朝糊涂,包庇了贪污受贿的岳父被人揭发,许是觉得愧对天家,颜面尽无,后畏罪自尽,一条白绫吊死在了自己府中,案件调查细节一应俱全,证物、尸检结果都有,看起来并无异常。”
裴行俭神色一敛,默不作声,只拿过信纸,撩袍在书案前坐下,细细翻了翻。
半响,裴行俭才放下那几页纸,神情微凝,一只手搭在书案上,手指轻轻扣着,似是在想些什么。
吴殷率先问道:“七哥让我们从吏部悄悄拓下来与这傅若林有关的资料记载,究竟是为何?”
赵川亦一头雾水:“是啊七哥,这傅若林到底是谁啊?和七哥有何渊源?他的死有甚蹊跷?”
裴行俭摩挲着信纸,沉吟了一会儿,抬眸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是战友又是亲人,勾唇笑道:“你们追随我这么久,可知我为何突然决定入仕?”
吴殷顿了顿,倒是问倒他了,故而坦言道:“不知。但无论七哥做什么,我和赵川都会跟随,七哥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七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们,七哥不想说,必是时候未到!”
“对,七哥做什么,我们就跟着做什么”,赵川立马附和,拍的一手好马屁,“七哥想入仕,我们就当你的兵,七哥想御妖除魔,我们就做你的剑。”
吴殷刻意忽略掉不懂审时度势的赵川,皱了皱眉,继续追问:“七哥入仕,可是与原刑部侍郎傅若林有关?可这傅若林非亲非故的,我自小便跟着七哥一起长大,实在想不出他和七哥能有什么关联”。
“我与他并无干系”,裴行俭视线在吴殷脸上转了转,轻描淡写地说道。
赵川依旧一头雾水,不知他七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裴行俭也没指望他能想明白,只看向吴殷。
吴殷眼神顿了顿,呆了一瞬,忽而清朗:“是师叔?”
裴行俭笑了声,眼从他身上移开,起身漫不经心道:“没错!这傅若林在入朝为官前,曾是叔父的得意门生。”
吴殷终于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师叔归隐华山问道之前,曾在长安做过几年太史府太史,风头一时无二,可:“师叔若是怀疑这傅若林的死有问题,当时为何不自己查?傅若林自我了结时,师叔彼时可还在朝堂!”
裴行俭将信纸置于烛火上方,看着它们慢慢燃成一片片灰烬,这才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