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老夫人的日子过得有多艰辛,她全看在眼里。
当年,米行遭受了长安皇商的打压,利润微薄,生意惨淡,郑家一度过得很艰难,那几年收入微薄,举步维艰,柳氏因嫌弃丈夫郑权给不了安稳富贵的生活,雇不起奴仆丫鬟,日日与他争吵,编排婆母的不是,造谣婆母的欺侮和打压,搞得家里鸡飞狗跳,柳氏的家人甚至上门辱骂石文珺和郑权。
后来两人如愿和离,柳氏藏起了所有彩礼,扔下孩子连夜跳上娘家的马车,潇洒走人,再没有出现过。
柳氏走的迅速,出生不到六个月的阿乐没了母乳,石文珺一时之间找不到奶娘,急得团团转,还是赵妈妈妹妹的媳妇儿赶来解了燃眉之急。
后来没过几个月,阿乐便高烧病重,差点挺不过去,好在大姑娘嫁的好,花重金辗转寻了扬州名医赶来医治才救了回来,灌了数碗汤药扎了半个月的针,孩子不到一岁,身上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硬是从阴曹地府捡回了一条命。
自那之后,郑权走出情伤,铁下心来重整家业。他时常奔波在外不着家,是老夫人独自一人日日夜夜照料,三个姑娘从旁协助,才将孩子平安拉扯长大。
好在郑权也出息,老夫人的几个女儿也各有本事,不过两三年光景,郑家的风光又回来了。
而生母柳氏,自走后从未探望过这个孩子哪怕一次,就连慰问都不曾有过。
就连如今,打着孩子的名义欲与郑权破镜重圆,对于石文珺的付出不闻不问,对于过往的谩骂和造谣默不作声,而这期间孩子病了2回,也不见她来照顾,对孩子的冷热根本充耳不闻,一门心思围在男人周边。
赵妈妈时常想,天底下怎会有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如此铁石心肠的母亲。
也就郑权这个瞎了眼的愿意回头吃这破草,猪油蒙了心才这般作践自己的母亲。
什么破烂玩意儿嘛!
这般想着,赵妈妈便更加义愤填膺,有些心疼地望向老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
“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要他们两个真心想过日子,她也能真心对阿乐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子孙好我也没别的奢求了。”
石文珺重重叹了叹气,仍是不免有些伤怀。她心知肚明,柳氏虽不是个良善的,她自己的儿子也必是个蠢的愚的。
他们出去几天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的,免得在她跟前添堵。
可自阿乐出了门,她这右眼皮总是跳个不平,心里七上八下的惴惴不安,石文珺看向赵妈妈,忧思道:“赵妈妈,不知为何,阿乐这一走,我这心慌的很,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赵妈妈只以为老夫人是舍不得少小姐,让柳氏带了去心里不舒服,一时之间不习惯罢了。她只愿老夫人此时此刻往好处想,别再积郁成疾,忙上前安慰:“三和堂没有少小姐叽叽喳喳的,确实冷清了些,别说老夫人了,我都不习惯。老夫人放心,您只是想阿乐罢了,不如一会儿我陪老夫人去佛堂念念经静静心如何?到了咱们这岁数啊,找点事做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说完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再说,少小姐过两日可不就回来了么,天官赐福,上元安康,老夫人放宽心才是”。
石文珺听到后面那句,才笑了笑,是啊,天官赐福,上元安康!这两天能出什么事呢,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点头让柳氏重新进门而已,心里既有主意,哪还有比这更坏的事情呢?石文珺摁住内心的胡思乱想,这才定了定神。
这些年她的目光都在阿乐身上,也确实需要给自己找点别的乐子!
罢了罢了,孩子大了终有一天会有自己的天地,她守得了3年,守不了30年。思及此,石文珺起身随赵妈妈往后屋的小佛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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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穿过嘈杂的街巷,不知跑了多久,久到郑乐熙已经窝在柳氏怀里睡了一觉,醒来车马仍在急驰。
她好奇地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马车正行于一条茫茫直道上,前后已不见人烟,没有她想要的糖人,也没有杏仁豆腐烙的影子,一点意思也没有。
郑乐熙偏过头问:“阿娘,我们这是去哪里?爹爹呢?”
柳氏闻言看了过去,淡淡一笑:“你阿爹酒行有点事先过去处理了,阿娘先带阿乐去一个很漂亮的地方,一个只属于爹爹、阿娘和阿乐的地方,你阿爹办完事就来偃师县找我们。”
说罢,柳氏低头深深的看了女儿一眼:“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可好?”
郑乐熙不疑有他,高兴地拍手点头,笑眯眯道:“好呀,阿娘以后再也别走了。”
柳氏眼角眉梢都染上了笑意,嗯了一声:“阿娘再也不走了,以后和你、和阿爹再不分开。”
“嗯嗯”,郑乐熙激动地扑进柳氏怀里,随即抬起明亮的眼眸,下唇边两个可爱的小梨涡越发抢眼,“还有祖母呢~以后阿娘都可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太好了,阿乐好开心!”
柳氏却是静了片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郑乐熙觉得眼前阿娘的神情似是滞了一下,藏了些她看不懂亦分辨不明的情绪,可转眼却又缥缈如烟似的消失不见了,连同适才那抹笑意,逐渐淡化在了唇角。
柳氏似笑非笑,眼神直勾勾的望向郑乐熙那天真无邪的眸色里,温声问道:“阿乐只和阿娘在一起不好么?以后阿娘给阿乐做好吃的,陪阿乐一起睡,带阿乐一起出来玩可好?”
母亲的笑容让郑乐熙觉得心里毛毛的,她面露犹疑,不解道:“那我祖母呢?”
柳氏没了耐心,只安抚性的搂了搂女儿,不再言语。阿乐也莫名安静下来不再试图追问,低着头摆弄着祖母给她亲绣的香囊。她很喜欢上面绣着的那条小锦鲤,以及她撒娇磨着祖母给绣上去的那枚小铃铛。
“要是祖母也跟着出来玩就好了”,郑乐熙悄悄在心里嘟囔着,她直觉阿娘很不喜欢祖母,而祖母也并不喜阿娘。
她不明白,只不一会儿便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柳丹霞看着女儿肉嘟嘟的粉颊小脸,睡着时眉毛忽闪忽闪的,似是睡的不太安稳。她眉头微蹙,忽觉烦躁,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去,郑宅已不见踪迹,此处四周冷清,抬头看天,浮云游走,日头已西斜,很快就出洛阳县了,她微微松了口气。
她需要时间。
需要一段让阿乐心里只装着她的时间。
只要远离了石文珺,便有机会。
郑乐熙再次睁眼,已是未时中。
柳氏见女儿已醒,便递过手来牵她下了马车。
偃师县的午后,没有洛阳明媚,天空仍旧飘着一片片压抑的乌云,空气里弥漫着湿热温闷的气息,眼看着又一场大雨即将落下。但此时城内热闹非凡,许是上元佳节临近的缘故,街巷里弄都张灯结彩,与来时路上的空旷冷清形成鲜明的对比。
郑乐熙顿觉清醒了很多,牵着母亲的手,抬眸望了一眼眼前的酒楼,红砖黄瓦,廊前挂满红灯笼,别有一番气质。心情也雀跃了几分。
待车夫与酒楼掌柜的办完了入住手续,柳氏这才吩咐人将行囊拎了进去,随即牵着孩子拾级而上。
等安顿好重新洗漱一番,已近酉时。柳氏这才带着女儿寻了家馆子果腹,落座不到一刻,郑权便风尘仆仆的赶来了,一见到阿爹,郑乐熙欢喜的像只兔子,整个人活脱了不少。
第二日,郑权留了一整天的时间陪着柳氏和女儿逛偃师的上元活动,逛燃灯、赏踏歌、食膏糜、闹社火。放河灯的时候,郑乐熙闹着也要给祖母放一盏河灯祈福,柳氏面上不显,心里却极其不悦!好在除了这一回,阿乐一整日都未曾提及她的祖母,柳氏这才在郑权面前装着样子随了她的愿。
因着上元夜不禁宵禁,郑权倒也任性,陪着精力充沛的女儿游玩到子时中方才离去。
到了第三日酉时,郑权抽身去处理在偃师县的酒铺事宜,上元节正是生意兴隆的时刻。
彼时他抱着阿乐,仔细地叮嘱柳氏,今天上元夜,什邡街的灯会人潮拥挤,让她带着阿乐在入口处找个茶坊等他片刻,等他来了再一同去赏花灯,柳氏温顺的点了点头。
郑乐熙脸上堆着笑,举着糖人便从郑权的怀里跳了下来,牵住柳氏的手,一脸古灵精怪:“爹爹可要快点来,不要让阿乐等太久,你答应要给我买兔子灯笼的,来晚可就买不到了!”
郑权揉了揉女儿毛绒绒的小脑袋,笑着应道:“爹爹去去就来,阿乐要听阿娘的话,不能乱跑知道么?”
那一天,郑乐熙身着一身湛蓝色小襦裙,扎着两个蝴蝶状小发髻,像个鬼马小精灵。她站在万家灯火之前,眼里装满了璀璨,对着郑权甜甜一笑,两个小梨涡浮现唇边,看得郑权心都化了。
可当郑权戌时一刻从酒铺赶回来时,却不见阿乐的身影,只有哭成一滩水的柳氏,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角,神情悲恸,哭嚷道:“阿乐找不到了,我到处都找了,可就是找不到她,怎么办,这下该怎么办”!
柳氏的话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一字一句砍在郑权的心尖上,鲜血淋漓。
阿乐不见了。
他的阿乐丢了。